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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璞玉這樣反復思想,如癡如迷。那胖婦還有時向她詢問:「張二爺怎麼不來?」

  璞玉聽著格外刺心,又不能把苦衷對她申訴,只有忍淚苦笑。胖婦還絮絮叨叨的說:「我們賣賤了,我以先因為張二爺是個闊買賣地兒,所以把你布給他,滿指望落筆大錢。哪知這小子嘗夠了甜頭,一個猛子就不見面。細算算他來一回開四塊錢,總共連五十塊錢還不到。早知這樣,我就不叫你染這一水,嶄新的人兒,還留著賣大價呢。」

  璞玉聽得心酸腸斷,跑進房裡伏身抱頭而哭,把炕上的席都發恨撕破,但心裡卻不知恨的是誰,對於張月坡,因為怕恨錯了,不敢恨;對於胖婦,因為她還是自己和張月坡的撮合人,也不能恨;至於過鐵,因為近日接觸甚少,久未理會到他,而且心中只想著張月坡,既知張月坡的不來,和他並無關係,所以也恨不上來;結果只有恨自己的命運,直恨不得立時尋個死路。但看著兩個孩子,又覺尋死並非易事,必得毫無牽累的人,才配走這條路,自己真連尋死的資格都沒有。想到這裡,又由孩子身上,念到自己墮落至此,幾乎全受他們所累,即以近事而論,若沒他們,也許順理成章的嫁張月坡作太太,不致憑空生出這些波折,致使張月坡避而不見;再進一步,若是沒有他們,我到了這般光景,還可以舍了這條命,求個心頭清靜呢。

  正在這時,恰巧鐵頭走來,拉住她的衣服要吃的,璞玉忍不住用手指向他額上一戳道:「你們都要害死我了,還來……」

  說到這裡,鐵頭已「哇」的聲哭起來,璞玉猛然覺悟自己這是因為憶念情人,思想成恨,卻拿這沒父親的苦孩子煞氣,真是太無恥了,不由伸手抱起鐵頭,親著他的額兒,直想對他懺悔,把自己痛責。但望著他的臉兒說不出話,只有緊緊抱著,又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忽聽外面門響,似有人走入。璞玉忙由窗戶向外一看,只見一個壯偉男子,已到院中,立在窗前咳嗽,卻是那個褚麻子。璞玉一見,如同看見異寶,以為他既來了,必與張月坡相伴,急忙放下鐵頭,爬向窗前張望,才見院中只褚麻子一人,並無張月坡的影兒。方在失望,卻見胖婦已從房中出來,璞玉不由大吃一驚。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 市井畸人買春揮涕淚 煙花惡蠹爭霸戰玄黃

  話說璞玉正向外看著,忽見胖婦出來,拉住褚麻子說道:「你不是說得去個把月,怎三四天就回來了?」

  褚麻子笑道:「別提了,我回到家屁股還沒坐熱,就又有事趕回來。這倒正合我的心,省得害相思病。」

  胖婦揚手打了他一下,俏罵道:「你想誰?別給我灌這稠米湯!快進房裡去吧。」

  說著便拉拉扯扯,同進了東廂房。璞玉這時,直恨不得趕過去向褚麻子詢問張月坡何以不見,但怯著胖婦,只是不敢。眼望著他們進去,關上房門,好像失了魂兒似的,只向東廂房瞧著,心想:「褚麻子既能來,何以月坡竟不同至?這真太奇怪了。褚麻子本知月坡和我已有交情,怎能不邀他同來?月坡既知褚麻子來訪胖婦,怎能不偕他同來?莫非月坡果然遇著什麼意外事情,不能分身,托褚麻子給我帶來信兒?倘果如此,他何以進門不直接找我?這也許月坡曾囑他避著胖婦,但胖婦一直守在他身旁,那有機會同我單獨談話呢?」

  想著,不由急得抓耳撓腮,心如刀攪。又聽東廂房中一陣難聽的聲息過去,接著又說笑得非常高興。直過有兩點鐘,璞玉耳中影影綽綽似聽褚麻子說:「我要走了」,猛然心中一動,再也忍耐不住,忙跳下地跑至院中,順手尋了柄掃帚,裝作掃地,等候那麻子出來。

  不大工夫,東房門兒一啟,褚麻子和胖婦攜手偎肩的出來。敢情西洋諺語,所謂愛情是少年人的玩藝那句話,真是一點不錯,譬如這種卿卿我我的狎妮情態,出於一對少年男女,令人看著很能生出美感,但由這二位扮演起來,一個黑大麻醜,一個肥胖粗蠢,而且都到如狼似虎之年,偏要作撒嬌弄姿之態,瞧著真可以嘔出人肚裡的陳年積滯,治好了食痞噎膈。但璞玉並不注意這些,只望著褚麻子等他對自己說話。哪知褚麻子好似沒瞧見她,只挽住胖婦,且說且行,眼看已到大門。璞玉可再沉不住氣了,向前趕了兩步,衝口便叫:「褚二爺。」

  褚麻子回一頭一看,現出驚異之色,唔唔的應了一聲。璞玉見他神情,心中已明白他根本沒想到和自己見面,更不會有捎信的事,但雖失望,仍不死心,也忘了顧忌胖婦,又趕著叫道:「您瞧見張二爺了麼?他怎麼……」

  話未說完,褚麻子已擺手道:「我今天才從老家回來,還沒看見他。」

  胖婦這時已回過頭向璞玉笑道:「你問張二爺呀,問他沒用,我倒全知道,等會兒告訴您。」

  說著手拍屁股,大笑了兩三聲,便又挽著褚麻子,走到門口,又交頭接耳的親熱一陣,褚麻子便自走了。

  璞玉被胖婦幾句話,說得心神迷惑,木立如癡。猛聽呼啦一聲,才見胖婦關上大門,回身扭著肥軀,帶著滿臉的奸笑,走到近前,指著璞玉,撇嘴擠眼的道:「你別這麼呆老婆等漢子了,怪不得這些日像掉了魂兒似的,原來有了心事。熱客熱得真快呀!若不是褚二爺今兒告訴我,我還在鼓裡呢。」

  璞玉一聽褚麻子會對她談說自己,不由失聲叫道:「他告訴……他告訴你什麼了?」

  胖婦道:「他告訴我說,張二爺不敢來了,就因為怕你纏他。人家是皮貨莊大掌櫃,有頭有臉的買賣人,你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是什麼模樣,也不過過秤,稱稱自己的分量,硬要嫁人家當太太,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呀!何況你還要帶著兩個小崽兒,世上就有娶活人妻抬小寡婦的,也要瞞著外人,那有帶著孩子當招牌的呀!你想得太一廂情願了!人家張二爺對褚麻子說,花錢買樂兒,倒可以常來幾趟,只為你太麻煩,一死兒往他身上貼膏藥,他當面不好意思駁你,只好來個不照面。可惜這個花錢好客,被你鬧斷了道兒。」

  璞玉聽著胖婦的話,心中真似翻倒了五味瓶兒,不知是酸,是辣,是悲,是苦,只覺肚中五臟全都蝕得空無所有。起初尚疑是假,但想自己和張月坡的交情沒有旁人知道,如今既能傳入胖婦耳中,當然張月坡把一切細情都已告訴了褚麻子。他既把我的私情隨便亂說,已可見是沒有良心的人。這當然不是褚麻子造的謠言,因為若非張月坡親口訴說,局外人萬不能知道如此詳細。由胖婦言語中,才知張月坡背地裡對我如此輕視。我是娼婦一流,不配嫁你,我帶著兩個孩子更不配嫁你,這算是我妄想高攀,算我沒有羞恥,算我該死都成。可是當初娶我的話,是你先提起的,帶著孩子作外室的話,也是你許我的,到如今你不說自己拉了屎又坐回去,倒把罪過都推到我身上,還對外人拿我磕牙取笑。張月坡你仰起頭兒看看,拍著胸膛想想,可對得起頭上的青天,自己的良心!

  璞玉想著,悲憤填膺,直將氣得腦崩肚裂,但是心中空湧著無窮的冤氣,有著一百分的道理,無奈張月坡不在面前,無可質問。雖然刺心的話,是由胖婦口中所說,但她不過是個傳聲筒,對她辯白,也是毫無用處。璞玉幹瞪著眼,受了這絕大刺激,只聽著旁人奚落,自己滿腹冤苦,卻無可發洩,又加傷心,絕望,痛恨,狂怒,種種感情,同時向柔脆的心房攻擊,那裡禁受得住!站著一陣四肢亂抖,猛覺頭上轟的一聲,眼前驟變黑暗。在黑暗中,金星亂舞,倏然金星一散,便現出張月坡的影子,笑嘻嘻立在面前,不由咬著牙叫了聲:「月坡你好狠心!」

  就向著幻影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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