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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張月坡只是涎著臉兒央告,璞玉知道男子到這時候,要懸崖勒馬是不易了,又不忍過拂其意,只得歎聲:「隨你吧,你只別為這個看不起我。」

  歎罷,嫣然一笑,以下的事就不可究詰了。

  從此日後,張月坡每日必來,一晃兒過了十天,張月坡每來隻與璞玉追歡取樂,更不提娶她的事。璞玉先還不好意思催問,這時為日已久,見他好像忘了當初約言。一天忍不住問他道:「咱們的事,可有點眉目麼,錢款下來沒有?」

  張月坡聽了,一怔神兒,想了想才道:「快了,大約再有三兩天就湊齊了錢,再托個人給過鐵一說,你就可以跟我走了。」

  璞玉大喜道:「我居然快熬出來了,可是我一出這裡,就一直進你家麼?」

  張月坡道:「怎麼全成,我想最好先到旅館住兩天,做些衣服,再家去,也好看些。」

  璞玉聽著,更大欣喜,就道:「這是你的面子,其實我自己倒不在乎衣服,還有這兩個孩子也得收拾收拾。」

  張月坡聽了,似乎面色一變,「咦」了一聲道:「這……這兩個孩子,你不早把他們寄放個地方,還叫他們見人麼?」

  璞玉聽了大愕道:「什麼,我把他們寄放……上哪兒寄放?我沒有一個親戚朋友。」

  張月坡也似大驚道:「這麼說,你還要帶著孩子呀!」

  璞玉面色灰死,怔了半晌,才道:「那麼你是不願意我帶孩子?」

  張月坡道:「我是沒想到你要帶著孩子,覺著你必有個打算,把他們寄放什麼地方,誰想……」

  璞玉心裡知道眼前已發生絕大難題,自己前途或將因此橫出波折,不由又驚又懼,吃吃的道:「你討厭……你不愛……不願意要這兩個孩子啊?」

  張月坡道:「我不是不要,也不是不愛,假如我是個孤身人兒,還有什麼說的?只為我家裡還有許多人,我本身也在街面開著生意,大小有點名聲,若娶太太帶著孩子,你想想要落什麼話柄。再說家裡人也瞧不起你啊。」

  璞玉聽著,覺得他確有苦衷,只悔恨自己過於疏忽,偌大問題,怎不早些和他商議停妥,直到這大功行將告成之際,才感覺困難,弄得措手不及。但轉想自己既不忍離開孩子,而且也沒有安頓地方,即使早和他商量,也是難得解決,反倒失去這十余日的樂境。想著又聽張月坡說道:「你想這可怎麼辦呢?」

  璞玉望著他,淒然說道:「我有什麼法兒?你替我想想。」

  張月坡低下頭默默不語。璞玉也低下頭,眼淚簌簌而落,心想張月坡所言也是實情:一個有身分的人,娶個再嫁之婦,已是不大好看,何況帶著孩子,像趕豬似的娶進一群,更要傷盡他的臉面,我怎能不原諒他?可是原諒他又將如何?不說這兩個孩子無處安頓,即使有親友代為養育,難道我就忍心拋下他們,自去享福,使他們變成無父無母的苦兒?這是我寧死也不忍作的。但是不舍他們,便得舍了張月坡。有什麼法兒可以兩全,真真難死人了!

  璞玉想著,柔腸欲斷,百轉千回,不得已而思其次,仍是不可能;再思其次,直這樣想到山窮水盡,才得了個法兒,還未說話,先已淚如泉湧,悲聲說道:「月坡,我知道自己天生苦命,你就想抬舉我,怎奈我沒這福氣,實告訴你,我實在舍不了這倆孩子。我一向受苦受難,哪一時都有死的心,可是一直忍辱受屈,活到今天,就是為著他們。現在我快熬出來了,卻把他們丟下不管,我真作不出這樣狠事。可是我也不能只為他們,舍了你啊,所以我想……你也不必抬舉我了,別管我是什麼根底,反正已落到這種地方,就算是娼婦一樣,哪配作你的太太,更不配進你的家。你既愛我,就在外面賃兩間房子,安置下我們母子三個,就算你的外宅兒也成,你願意另娶太太,我也不管,我只要嫁你,還不離開我的孩子,你能答應我這樣辦麼?」

  張月坡聽了,略一尋思,忽拍手說了句:「這主意不錯。」

  隨又搖頭道:「可是這樣太委屈你了,我怎能忍心……」

  璞玉歎道:「你不用介意這些,我近年來受盡磨難,把什麼都看開了,便是我沒有孩子,能進你家去作太太,還得要有那種命,要不然倒許給折受壞了。現在我不要光彩,也不要享福,只盼有個知心的人守著,有兩頓飽飯吃著,清清靜靜的過松心日子,我就滿足了。你若疼我,就依著我吧。」

  張月坡似乎仍覺這樣虧負璞玉,於心不忍,沉吟未答。璞玉又解釋了許多話,張月坡才無可奈何,點頭答應,但仍似非常自歉。璞玉瞧著他的神情,覺著他並非憎惡孩子,只是怕傷臉面,現在此事得著兩全的辦法,他反覺著對不住我,可見他絲毫沒有他意,我方才幸而沒錯怪他。張月坡也似完全同意於璞玉的主張,就商量在外邊賃什麼樣的房子,置什麼樣的家具。璞玉卻囑他概從儉省,只要快辦。張月坡說:「回去就著手辦理,最多三四天,住處也弄妥了,錢也湊齊了,和過鐵一辦交涉,便算大功成就,由這裡出去,便回新房同居。」

  璞玉覺得只能如此也可知足了,於是又纏綿一會兒。張月坡在這日好像因為圓滿解決,心中特別高興,留連時間分外長久,對璞玉也加倍貪戀,直到天夕,方才走了。璞玉因為他每日必來,已成慣例,也沒多所叮嚀。

  哪知到了次日下午,張月坡並沒有來。璞玉又是想念,又是詫異,雖還以張月坡忙於佈置新房,無暇前來自解,但這一日夜的相思滋味,也就夠她嘗受的了。幸而尚有希望,認為他明日再無不來之理,才不致過苦。豈知明日仍是照常。璞玉料著張月坡不致相負,就胡亂揣摩他不來的原因。起初只由對方身上著想,恐怕他本身遇何意外,他家庭有何變故。到了第三天,張月坡還是不來,璞玉直變成熱鍋螞蟻,坐立不安。寢食俱廢,心裡疑慮更深,漸漸把問題放回自己身上,猜疑張月坡莫非因款子無法籌措,自覺沒臉,故而不來。

  但距離他的約期還遠,何以先期避面?看他的熱烈情形,又豈能忍得三天的分別。何況他開著大皮貨莊,何致被這點錢窘住呢?又想他末次來的那天,曾為孩子費了很多口舌,莫非他憎惡孩子,因而也拋棄了我,可是那日卻已說開了,我情願作個外室,永不出頭露面。他還似為我抱屈,又怎能不願意?即使他意在娶妻,我也早說明任他的便,這裡面還有什麼礙難,真是叫人不能明白。但再轉想,憑張月坡的人才相貌,家業聲名,全是一等的,他喪偶經年,雖然還沒續娶,但是提親的定不會少,也許這兩天又恰有了可意的姻緣,他見那對方女子門第又高,相貌又好,又沒累贅,就變心把我拋了,也自難保。可是月坡不像那種薄幸人,我豈可胡亂揣度?倘若他真是遇著意外糾纏的事,不能前來,也正急得要命,我冤枉他多麼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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