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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意琴聽著,「撲哧」一笑,招手道:「你哪這麼些禮呀,快坐下,現在我把你提升一步,從此你算是我的朋友了。」

  性揚大喜,心想自己命運真好,升遷真快。只數分鐘間,竟由僕人一躍而成為朋友,這總該謝謝南唐李後主,大約意琴的芳心,在一刹那間已愛上自己,因聽了「別時容易見時難」

  那句詞,立由美滿想到缺陷,於是她那善感的柔腸,就不自主現露了。想著還未答話,意琴又道:「你可要知道,我雖然常和男子交際,若說朋友,你還是第一個。」

  性揚說了句:「我太感激。」

  忍不住又要鞠躬。意琴已笑著把手中卷著的書,壓住他的肩頭。性揚這時知道自己的奮鬥,已然作到功行圓滿。意琴的少女心坎中深閉之門,已然全部開放,自己從此可以遊行無阻了。回想許多日所受相思、懸系、灰心、失望,種種苦情,不禁由欣喜之中生出悽惶,望著意琴,只覺酸鼻目濕,卻說不出話來。意琴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脈脈含情的相望。

  過一會兒,兩人的手已不知在何時互相握住,但卻好似不自覺似的。性揚忽開口歎道:「我以為這裡面有迷信的道理,今天才明白『緣法』兩個字的意思。」

  意琴無話,只用眼光問他所言何意。性揚道:「我不敢說自己規矩,可是向來對女性就沒注意過。只有一月前在林登路運動場裡,遇上小姐,我就……好像我的性命已不是自己所有,意志也不受自己管束了。在前些日,我未得和小姐交談的時候,以及小姐給我失望的時候,我難過極了,常常恨怨上帝,不該叫我遇見小姐,以致受這樣痛苦。但又想我生了二十一歲,這還是第一次……」

  說到這裡,稍作躊躇,似乎要把底下的咽回去,但終大著膽量說出來道:「……第一次懂得愛人,而且又這樣熱烈真摯,直把性命賭了孤注。」

  說著,向意琴看了看,見她顏色如常,才放了心。又接著道:「按迷信說法,上帝既給我這番遇合,必然還有後望,不會叫我灰心至死,而且按精神相感的道理,小姐也許終有一日能鑒我的誠心。……我虧得這樣自己鼓勵著,要不然我便不致這樣快就死,可是這時也許病在床上,小姐不會看見我了。」

  性揚這片言語,當然有些誇大,但是情人的對話,多半都言過其實。譬如一萬個男子向女人求婚,都要說若不允許,必將自殺。但女方若全拒絕了,大約一萬個失望男人中,未必真有一人自殺。不過從另一面講,女子是否信這誇大言語,那就要看有無愛情。她若對這男子無情,聽了自殺的話不過一笑;若是聽了害怕,那就是已有真愛了。但是流行於情人中間的誇大言詞,並不能算是欺騙。因為在說時都是自覺萬分精誠,不過到實行時是否不生轉念,另時問題而已。至於性揚追述舊事,卻未免有些鋪張過甚。然而這時意琴聽著性揚的話,面上現出感動之色,可見她已信任性揚誇大言語,而且由她對性揚的關心,更可看出她的衷情了。

  意琴漸漸現出笑影,微搖著頭兒道:「哪有這些迷信,你只應該感謝你的手。」

  性揚瞧自己的手道:「怎麼……我的手……」

  意琴道:「那幅畫兒,不是你的手畫出的麼?實告訴你,在以先我只把你當作流氓,除了憎惡沒有別的。那次懲戒你,還是從輕,你若再追我,我還預備叫我父親通知警局呢。」

  性揚不由一縮脖兒,一吐舌頭道:「小姐,那不太狠些麼?」

  意琴正色道:「你這話太藐視我的身分。對待下作流氓不狠,難道應該客氣麼?」

  性揚忙道:「可是……」

  只說出這兩個字,意琴已笑著接口道:「可是你不是流氓,我若不看見那幅畫兒,怎麼能知道呢?而且從在報上見畫以後,我知道你是呂性揚,就很懊悔。自覺對你太殘酷了,你又受了我懲戒,好幾日不見面。我既明白你是有氣性,有羞恥的,恐怕撞了釘子,就不再回頭了;又料著你或者因失望而恨了我,心裡很覺不安,所以昨天在花園外面遇見,我就忍……」

  說到這裡,粉面微紅,口內含糊著吞下幾個字,接著道:「叫住你了。」

  性揚聽她言語中已把深情流露,知道這已到了深談的時候了,但在這時倘直說出「我愛你、你嫁我」的話,似乎六月裡穿皮襖,未免太早了些。而且他所預習的銀幕表情,以及硬性動作,此際竟也使不出來。若照著美國的電影上,男子談情到了這個當兒,男主角就應該魯莽的向女方迎頭來個熱吻。女子若是閉上眼睛,自然是好。或者她倒要求再來一回,自然更好。即使她發了火,給男子一個嘴巴,那也許是導演預定的一步表演,為加強女角潑辣個性而然。打了以後,或者女角又給男角一吻,以為報復,也未可知。總而言之,劇本預定了大團圓,萬不會變成悲劇。

  性揚此際可就不然了,他沒有把握,不知女方的劇本是怎樣制定的。倘然魯莽行事,她萬不會要求再來一個,閉上眼固是如天之福,然而未必。打嘴巴卻在意中,但是打了嘴巴以後呢,希望她報復麼?中國女子是不會這樣報復的。她若想報復,就不致打嘴巴,早在你主動時,她閉上眼延長時間,也就算報復了。所以銀幕上的一切,對她都不能想像,只能想像她紅了臉,生了氣,一言不發的掉頭而去。悲劇一經造成,改編可就大不易了。

  性揚只恐一失口成千古恨,還得一貫的文雅下去,將感激的眼光望著她道:「小姐對我太……太好了。我自從見著小姐,雖然愛慕到極點,好像老不能親近小姐,我在世界上就失了生活的意義,滿可以死了似的,其實這只是感情作用,我的理智卻明白像我這樣平常的人,萬萬不配作小姐的朋友,所以這一月來,我的心情比發瘧疾還痛苦,一陣熱起來,就覺靈魂飛到天上,一陣冷起來,就覺得身體已經埋到墳墓裡。」

  說著歎了一聲道:「現在我居然坐在小姐身旁了,然而我真沒想到有這一天,心裡只怕是在做夢,夢一醒又全完了。」

  意琴抿著嘴兒笑道:「這也許是個夢,你只珍重這個夢好了。」

  性揚道:「我不希望是夢,夢是要醒的,醒時怎麼好呢?」

  意琴悄然道:「只要你能珍重這夢,這夢也許一直不醒。」

  說著,忽將纖手一舉,指著遠處的雲天叫道:「你看啊?」

  性揚無意中倒被驚了一跳,隨著她的手兒望去,只見那天邊有數縷薄羅似的秋雲,在雲邊有兩行征雁,斜掠而過,向南飛去,並沒有什麼特異景象,值得令人注目驚呼。不由心中詫異,低下頭再望著意琴,意琴囅然笑道:「你瞧多麼美麗啊!」

  性揚由她這句話中也得不到她的真意,自己思索她為什麼忽然叫自己看天,莫非暗示說將來有似征雁比翼同飛的希望?但想著又覺不像。最後靈機一動,猛然明白,她正說到這夢也許一直不醒,就舉手指著遠處,這明是把大夢不醒,隱喻鴛盟永諦。而所以手指遠處,便是說能否如願,須看將來,現在不能談及,她的突然打岔,也就是暗示不要再向下說。由此看來,她是個有深心有風趣的妙人,言語都似蘊著機鋒,自己可要小心應付,若把她當作普通天真爛漫的少女看待,就要難免失敗了。性揚想著,好似接受了她的暗示,連忙岔開話頭,和她指點雲樹,談說園中風景。

  意琴忽又笑道:「你方才說我心狠,還不知道我膽怯,前幾天我因為討厭你的纏繞,已打算上北京住一個月,若不是你那兩張畫挽留我,現在我已經在西山別墅裡享受清福了。」

  性揚一聽,以為得了機會,忙道:「我也很想到北京住些日,散散夏天鬱氣,你還想去麼?」

  意琴搖頭道:「我已經改變主張明春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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