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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意琴一笑點頭。性揚道:「可是小姐昨天……」

  意琴不等他說下去,已接口道:「昨天我約下你的,不錯,可是那另是一件事。我自己在這清寂地方看書,並不想見你,等到了約會的時候,我自然會出來跟你見面。」

  性揚道:「因為什麼呢?」

  意琴慢聲道:「因為啊——一則我和你應該在人多的地方見面;二則你這種人,也只和那種半學生半流氓的人一樣,向人群裡亂鑽。溜公園和跑馬路似的,慌慌張張,嚷嚷鬧鬧,把清潔空氣都弄濁了。試看滿園不都是你這樣的,哪配到這塊別有洞天的好地方來?」

  說著又一指背後的紅橋曲水,垂柳寒花,笑道:「我怕這好地方被你糟踐了,快走吧!」

  性揚作個苦臉兒道:「小姐太把我看俗氣了,可是這幽僻地方,也真只許小姐享受,倘若從我來時,也尋這麼個冷靜地方躲著看書,恐怕小姐未必能寬恕我吧?」

  意琴聽他從反面推想,不由哧的笑出來道:「你這張嘴真是厲害。好,現在就算到了和你約會的時候,你有什麼話對我說?」

  性揚心想:昨天是你首先約會的,怎這時又問我這話,倒好像我說過有什麼要求似的,但也不能反駁,就接著昨日的碴兒說道:「我是特來領受小姐責罰的。」

  意琴星眸一轉道:「現在我又不想罰你了。」

  性揚道:「倘然小姐知道我在這二十四小時中怎樣焦心苦盼,一定不忍給我失望。」

  意琴道:「哦,你還是願意受罰,那容易。」

  說著,想了想笑道:「倘然我罰你立時回家,在一個月裡不許出門,你覺得怎樣呢?」

  性揚道:「這樣你不覺得太殘忍麼?小姐似乎也得憐念我這點誠心。」

  意琴這時已把椅上的書握在手裡,輕拍著說道:「這又太殘忍了,叫我怎樣呢?」

  性揚道:「小姐可肯叫我自己定個罰約?」

  意琴笑著道:「也好。你可要公道些。」

  性揚道:「不但公道,還合乎天理人情。我打算罰我作小姐的僕人,常常跟隨伺候,任小姐呼來叱去,並且罰我請小姐吃頓小餐,以補我昨天的冒犯。」

  意琴笑道:「你可知道僕人不是容易作的,我的脾氣又壞。」

  性揚道:「無論怎樣虐待,我都甘心承受。」

  意琴點頭道:「好,這可是你自願的,就試試看。我的命令,你都得服從。」

  說著,就自坐到椅上,令性揚走開兩步,在半枯的草地上坐了,隨把手中的書,拋到他的面前道:「第一件差使,你把這書念給我聽。」

  性揚想不到作僕人竟得到這樣差使,這差使太輕俏而風雅了。再把書揭開一看,原來是一本《絕妙好詞箋注》,不由在歡喜之中,發生詫異。歡喜的是,在這本書中,多是言情之作,正合於當前的環境,此書直似意琴派出來的嚮導,要引我到她心坎去的;驚詫的是,意琴這樣馳車蹴球的女郎,怎也愛好這綺豔的詞章。

  說來也怪,自從新文化運動勃興,一般學者主張禁絕古書,更把詞章當作無病呻吟,濫調套語,力主廢棄。青年學生更都靡然風從,因向淺薄的平民文學上作工夫。然而學者雖然主張棄故求新,但他本身卻有舊學問作根柢,無論作文論學,尚能頭頭是道。只苦一般盲從的學生,鬧到歸根結果,舊學既少聞見,新學僅得皮毛。半瓶醋的痛苦,只有自知。而且為學修養,總要有美感調劑。

  成天只看引車賣漿者流的作品,內心自然感到枯燥,這時有人重翻起古人詩詞,正符他的需要,好像發現了寶庫一樣,大家都愛好起來。於是曾經被罵為濫調腐語的古人詞章,又復興而傳誦于青年學子之口。風氣一變,只看當時一班新文學家的作品,不但常選一段古人腐語,放在前面,而且每得一句平常的妍詞麗句,便沾沾自喜的顯弄出來。那陋淺可憐的情形,正可作這種風氣的證明。

  性揚和意琴就恰趕上這個時代,所以外型嶄新的學生,居然和古人文學遺產發生關係,就是上述的緣故。當時性揚就把那本詞慢聲的讀起來。讀書這件事情,是最能考試人的學問。不但寡讀儉腹者,容易念別字,讀錯句,露出馬腳,就是較有修養的,也能由讀的聲音韻味,頓挫抑揚中,察知理解是否深邃,愛好是否真切。而詞這種遣興怡情的東西,更可由讀時聽出性情的厚薄,氣質的文野。意琴特意拿這本書叫性揚念,是否有試驗之意,卻是不得而知。但看她聽時,把身體靠住椅上,頭兒擱在椅背,仰面向天,雙目微合,許久不動,繼而面上漸漸生出喜意,雙頰微渦,變成一付孩童睡夢時的天真面貌。可見由性揚的聲音,已把詞中奧秘傳入她的心靈,融合了少女衷情,而生出了美感。

  性揚念完六七節,念到李後主那一首《浪淘沙》,到末尾「別時容易見時難」

  等句,念這等哀豔的詞句,當然用悲感的音調,意琴忽然直起腰兒,望著性揚,眼圈已微見暈紅,搖手道:「夠了,夠了。你可以歇會兒吧。」

  性揚合上書本,看意琴時,見意琴正凝眸不瞬,癡癡望著自己,半晌忽然籲口氣道:「原來你是這樣人啊,我以前倒……」

  說到這裡,又自咽住,向性揚招手。性揚立起,走到她面前。意琴叫他坐到身邊,似乎要說話,但又忸怩著低下頭去,看著草地,用腳尖兒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兒。踢了好幾下,才抬頭向性揚含羞帶笑的道:「現在我應該對你道歉。」

  性揚失驚道:「小姐有什麼歉可道?」

  意琴道:「因為以前我太藐視你了,只把你當作普通輕薄少年,今天才知道你是很有道理,不過你以前的行為,卻是很錯,那樣才叫我誤會你的人格。」

  性揚立起又鞠躬道:「小姐誇獎,我不敢當;小姐責備的我卻心悅誠服。不過你也得原諒我被敬慕小姐的熱誠,壓迫得不能守尖頭蠻的禮法。倘然我拘拘于紳士派頭,等人介紹,才能和小姐認識,恐怕再過十年,我還在另一個苦惱世界裡,無緣和小姐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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