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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說著把驚寰拉得坐起,她自己去端進來一盆臉水,教驚寰洗了臉,又推他坐到鏡前,輕舒纖手,替他用潤面的薄粉撲了臉,自己也草草的用脂粉掩蓋了淚痕,仍拉驚寰同坐在床上道:「我的天,我才知道想人是這樣難過。以後再有這種事,你千萬給我來封信!他們說剮罪難受,想人好受。我寧可受剮,也不願意想人。可是不想哪成,怎由自己呢?」

  說著端詳驚寰道:「你倒不顯很瘦啊!」

  驚寰歎息一聲道:「你哪知道,我死都要尋過!」

  說著又把回家第二夜睡在書房時的思想說了一遍,又歎道:「幸虧我想開了,咱們約定是三年,不必一時想不開。要不然真許見不了你的面!」

  如蓮聽了,也牙咬朱唇忍著淚,向驚寰淒然相看。兩個默然對怔了半晌,如蓮見驚寰臉上還是淚光瑩瑩,便偎著他道:「你還要難過?好容易今天咱見了面,還不拋開愁煩,先想痛快的樂一會!」

  驚寰道:「我只覺心裡鬱氣還沒發洩淨,恨不能再摟著你哭一場。」

  如蓮替他攏著頭髮道:「傻子,咱倆見面容易麼?樂一會不比哭一會好?我想開了,見面倆人就享眼前的樂,離開了再各自去哭,反正你的好臉給我看,我的好臉給你瞧,剩下醜臉去照顧他們。現在你不是悶麼?方才我從外面回來,正好的一天明月,你先豁亮豁亮。」

  說著站起把迎面玻窗的淺碧窗簾打開,立刻一鉤斜月照入屋中,映著屋裡葡萄色燈光,合成了異樣的幽趣。如蓮便招呼驚寰,同走到窗下一隻小沙發上,坐著互相偎倚。

  驚寰這時見明月當頭,美人在膝,知道是人生難得的景光,便暫拋愁煩,凝情消受,向她耳鬢廝磨的溫存一會。忽然想起外屋對聯上署自己名字的事,便問如蓮道:「你的客友裡可有和我同名的?」

  如蓮聽了忽然跳起來道:「你不是問的外間那副小對子麼?」

  驚寰點頭。如蓮忽然一笑,就扭身跑出去,一會又含笑進來道:「你不是正犯鬱氣麼?我先給你解解悶,看點新鮮景致!」

  說著拉了驚寰,走出外間,先把電燈熄滅,然後走到後牆大壁鏡旁,自己先對鏡旁壁上一條牆縫覷了一下,就拉驚寰過去道:「這房子蓋得真特別,後牆和鄰家也只隔一層木板,要不這樣我也看不見西洋景。你靜悄悄看,萬別出聲!」

  驚寰依言上前,閉著一眼向板縫裡覷時,只見裡面是一間很古雅的臥室,燈光燦然,迎面一張大沙發上,卻有一件奇事驚人。原來是一個赤面白須的老人,生得儀容甚盛,穿著紫色舊寧綢的長袍子,藍摹本緞的大坎肩,這是十餘年前的衣裝,更映帶顯得鬚眉入古,正拿著一本木板黃紙的書,撚鬢觀看。他懷裡卻斜倚一個真正古裝的女人,麗服宮裝,打扮得和戲臺上的楊貴妃一些不差,臉上又塗著脂粉,吊著眉梢,看來十分俏麗,倚在那老人懷裡,一隻雪白的手去撫弄老人的髭髯,那一隻手卻在老人膝上拍著板眼,在那裡清音小唱。

  驚寰看著大為驚疑,還疑惑那邊是戲園的後臺,轉想卻又不是。再細看時,那戲裝的人竟自認得,哪裡是女人呢?原來是大名鼎鼎唱小旦的男角兒朱媚春。心下一陣明白,便暗自瞧料到這老者是何人。這時又見那朱媚春歪著粉頸,很柔媚的向那老者講話,那老者卻笑著作答,只瞧見嘴動,聽不出說何言語。又瞧了一會,便退回身來,悄問如蓮:「這是怎麼回事?」

  如蓮正屏著芳息的伏在驚寰肩上笑道:「你瞧見了?走,咱屋裡去說。」

  說著拉了驚寰,仍回到複室裡,在沙發上坐下。

  驚寰方看了這奇怪事體,還自驚疑,便問如蓮道:「我問你對聯的事,你怎拉我去看這個,這又是什麼新聞?」

  如蓮笑道:「你慢慢聽呀!那兩個人你認識不?」

  驚寰道:「那戲裝的是小旦朱媚春。」

  如蓮點頭道:「是。那老頭兒呢?」

  驚寰凝眉道:「我可是不認識,不過就朱媚春想起來,大約是那個大名士國四純。誰都知道朱媚春是國四純一手捧紅了的。看這情形,大約是了。」

  如蓮笑道:「是啊,後面正是國四純的外宅。名目是外宅,可沒有姨太太。不過國四純三兩天來住一夜,那朱媚春就來陪他。」

  驚寰接口道:「這我倒明白,可是這半夜三更穿起戲裝唱戲,是什麼意思?」

  如蓮拍手笑道:「提起有趣著呢,不然我也不知道。從我挪到這憶琴樓來,國四純就同朋友來過幾次,極其喜歡我,煩門挖戶的定要認我作乾女兒。我一想沒有什麼上當,也就認了。他還捧過兩天牌,做了幾身衣服。這老頭子倒規矩,連手也不要拉。」

  說著含笑瞟了驚寰一眼道:「他要拉可得成啊!這老頭子就是口裡風狂,一提起朱媚春來,就拋文撰句的說一大套。我也聽不甚懂,只聽他大概意思說,古來的許多美人,他已看不見,只能在戲臺上找尋。他既有了這朱媚春,沒事到戲演完時,就把朱媚春帶到這新賃的外宅,教他穿上各種戲裝,偎倚著享受一會。今天想西施,就叫他穿上西施的行頭,明天想昭君娘娘,就叫他改成昭君娘娘的裝扮。或是煮茗對坐,或是偎倚談心,再高興就清唱一曲。這樣千古豔福,就被他一人占盡。這老頭子也算會玩哩!」

  驚寰撇嘴道:「你別聽他說得高雅,這裡面還不定有什麼難聽的呢!」

  如蓮忽的粉面一紅,含羞笑道:「你的話我明白,可不能屈枉好人!這老頭子早就告訴我,他的臥室和這屋只隔一層板壁。我也調皮,夜裡沒事,就劃開紙縫去偷看,連看過四五次,見他們只是談笑歌唱,再不就是教給那朱媚春畫畫寫字。到四五更天,那朱媚春卸裝回家,老頭子也自己安寢,簡直除了挨靠以外,更沒別的難看樣兒。」

  驚寰聽了,暗想那國四純本是前清遺宦,名望很高,從近了朱媚春,聲氣大為貶損,想不到內情居然這樣!果真如此,還不失為名士風流,看來外面謠言不可盡信。想著就又向如蓮道:「我問對子的事,你扯了半天,到底也沒說一句。」

  如蓮一笑,說出一番話來。想不到這隔壁閒情,竟與全書生出絕大關鍵。正是:含情看異事,已窺名士風流;掩淚寫悲懷,再述美人魔障。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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