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春風回夢記 | 上頁 下頁
三一


  若愚道:「謝什麼?」

  驚寰揚著臉冷笑道:「大哥,咱們都是透亮杯般的人,誰也別跟誰鬧鬼。我娘前天上你家去,定然跟你同量好了這個主意。你倒見義勇為的,自己頂當起來,替那狠女人解脫,虧你真裝得像。本來你擔起來,我也不能把你怎樣,又替我們倆口解了和,果然兩全其美。可惜我不是小孩子,不上當,你枉費了心機!」

  若愚萬想不到驚寰竟這樣向牛犄角裡鑽,將自己的實話當瞎話聽,急得跳起,才要說話,又被驚寰按住道:「大哥,你沉住氣,實告訴你說,這件事你沒法管,我的事不瞞你,鶯春院的那個如蓮,我跟她有掰不開的交情,誓同生死,這個女人就是貞靜賢良,我也不能要。即便我信了你的話,原諒了她,也依然不能跟她發生感情。你怎說也是白費。大哥你積德,讓我清門淨戶的過幾天,即使你告訴我爹爹,教他壓迫我,逼急了我還有個死呢!大哥,謝謝你,你別管了!我還你一個頭,兩清不欠。」

  說著趴在地下,又給若愚磕了個頭,站起來就跑進里間屋,倒在床上裝睡。若愚又趕過去,說了萬語千言,驚寰只不答話。若愚氣得幾乎要打他。末後再忍不住,就跳起來罵道:「我今天才知道你竟不知好歹,不顧情面,從現在咱倆就此斷親,

  你日後萬別後悔。這算你對了,我若愚再不認識你!」

  罵完了找不著臺階,只可頓頓腳走出去,一直氣憤著跑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為息事去的,怎倒鬧了氣?再想更對不住驚寰夫人,難過得一夜未睡,便把這事的原委對自己太太說了。

  到次日,就托他的太太到陸宅尋個背人地方,安慰驚寰夫人,替若愚傳話說「你們夫婦間的細情,若愚俱已明白,很對不過表弟婦。這禍既是由若愚身上所起,若愚定要設法教你兩口兒言歸於好。請表弟婦暫勿焦躁,靜待好音」等語。驚寰夫人聽了,十分感激。若愚太太回家報告了若愚,若愚從此就悶在家裡,尋思替驚寰夫婦解勸的方法。但倉卒間哪有計策?只急得他成天短歎長籲,愁眉苦臉,直過了一個多月,已是春末夏初。這天,若愚太太因丈夫焦愁太甚,怕他悶出病來,就勸他出門遊散。若愚依言,在天夕時出了門,到租界上溜了一會,熬得上燈後,自到一個南方小飯館去吃飯,恰在裡面遇見了賭友劉玉亭。若愚原是隨處交友極為四海的人,相邀同吃,閒談中間,若愚問他近來常在哪裡玩錢,劉玉亭道:「現在我不上俱樂部了,閒時就上周七新開的賭局去,推幾方小牌九,也就是十幾塊錢的輸贏。」

  若愚詫異道:「周七是誰呀?怎沒聽說過。要是新立門戶的,戳不住勁,常去可危險!」

  劉玉亭笑道:「這周七和你是大熟人,早就吃這碗飯,不過這是頭一回擺案子。就是當初永安宮俱樂部案子上打雜的大眼周七呢!」

  若愚這才想起道:「哦,原來大眼周呀!他人卻很好,可是向來窮的筋都接不上,早先三天兩頭找尋我,如今哪來的錢開賭局?」

  劉玉亭把桌子一拍道:「這才是人走運氣馬走膘呢!提起來也是笑話。聽說他正月裡在佟六煙館裡,遇見了二十年前的媳婦。你猜他媳婦是誰呀?哼,原來是當初有名的浪半台馮憐寶。兩口子久別重逢,周七到他媳婦家裡只睡了一宿,不知怎的,兩口子又鬧翻了。周七夾著尾巴跑出來,想到法國地蹲煙館去。哪知在路上拾了個大皮包,裡面有好些張花花綠綠的紙。他也不認得是什麼,只皮包印著天一洋行的字樣,這兩字他偏偏認得,就冒著膽子送了去。那洋行的東家正急得要死,原來皮包裡裝的是六七萬美金債票呢!一見周七送來,喜歡極了,就酬謝他五百塊錢。周七窮人乍富,立刻跑到嚴八案子上去裝闊老,三寶就送出去四百塊,哪知他耍來耍去,居然贏了一兩千,鬼使神差的咬牙不耍了,就搭了幾個夥計,在柏紋街鮮貨鋪樓上收拾了個小賭局。因為他向來直心眼,不奸不壞,有個好人緣,捧場的人還不少,一天倒有夠瞧的進項。回頭吃完了,咱們也去看看,豁出幾十,試試彩興。」

  若愚被他說得賭興大發,沉吟一下,也就應允。

  草草吃過飯,正是九點多鐘,二人便出了飯館,安步當車的走到柏紋街,順著鮮貨鋪旁的樓梯上了樓。才一推門,只覺一陣蒸騰的人氣從裡面冒出來,熏得人幾乎倒仰。接著又是人聲嗡雜,仿佛成千上萬的蒼蠅聚成一團兒飛。若愚皺了皺眉,猶疑不進。劉玉亭道:「既來之則安之,不願久坐,看看再走。」

  說著就把若愚推進門去,只見屋子雖不在小,只中間和南牆角有兩盞電燈,中間電燈下放著一張檯子,只見許多人頭搖動,把燈光遮得閃爍不明,看上去好像鬼影幢幢。略一沉靜,便又人語嘈雜起來。劉玉亭引若愚走向南牆角。那裡一張小帳桌後面,坐著個管賬先生,四面散坐著三五個人,都在說話。內中一個大漢正舉著個鼻煙壺兒,用手在鼻端塗抹,一面指手畫腳的大說大笑,見有人進來,早立起讓道:「劉二爺,怎好幾天沒見?這位是誰?」

  說著向前一湊,忙作揖打恭的抓住若愚道:「今天哪陣風把何大少刮來?貴人來了,我這買賣要發財!」

  若愚笑道:「周老七,你本就發了財了,幾月不見就混得家成業就。」

  周七笑道:「哈哈,哪裡話,托您福,混碗飯吃!」

  說著轉臉向劉玉亭和在座的道:「我周七討飯都不瞞人,當初窮的兩天吃一個大餅的時候,可多虧這位何大少周濟。這才是仗義疏財外場人哩!何大少,我周七算混上半碗飯了,您有什麼長短不齊,儘管張嘴!我周七立志不交無益友,存心當報有恩人!」

  說完把胸膛一拍,表示出絕不含糊。若愚還未答話,旁坐的幾個幫閒蔑片,早一疊聲恭維道:「何大少,誰不知道何大少!周七哥日常口念不幹,說你是外場朋友。您先請坐!」

  說著就有人搬過椅子來。又一個蔑片道:「何少,既在江邊站,就有望景心。您歇歇,喝碗茶,等這局完了,您上去推兩方。」

  話未說完,早被周七一口唾沫噴到臉上道:「呸,小石老,少跟好朋友動這一套!何大少是我的恩公,別拿他當空子。我不能教他在這裡過耍,贏錢也別想在這屋裡贏,輸錢也別在這屋裡輸。他來了,只許喝茶抽煙,說閒話。何少明是財主,錢上不在乎,他在旁處輸兩萬我管不著,可是他在我這裡輸個百兒八十,我就不過意。你們放亮了眼,別亂來!」

  眾人聽了,知道這位何大少真待周七有恩,才感得周七動了血性,連忙都改口,張羅茶水。那小石老忙跳出去拿來一筒炮臺煙,又喊著派人去買鮮貨。若愚連忙謙遜不迭。這時劉玉亭開口道:「交朋友是交周七這樣的,真有血性。我頭一回聽開賭局的說良心話!」

  周七瞪圓大眼道:「什麼話呢?人家看咱是朋友,趕上節時候真救咱的命,只要張嘴,何少多少沒駁過。這幾年我花何少有上千塊錢,皮襖都穿過人家三件。

  咱是無賴游,人家是大少爺,交咱個什麼呀?如今我立了案子,教他在我這塊輸錢,我算什麼東西?」

  又轉臉向若愚道:「您儘管來玩,用錢櫃上多了沒有,一百往下總存著。要過百您早一天賞話。」

  若愚笑道:「周老七,你再鬧我就暈了,烏煙瘴氣喊什麼?我早知道你是漢子,不然也不交你,響鼓還用重敲?」

  說著就談了一會兒閒話,便含了個青果,點了支紙煙,走到賭桌前去參觀。

  只見正中一個四十多歲的大黑胖子,滿臉青花綠記,斑駁入古,卻剃得須毛淨盡,又抹了很厚的一層雪花膏,滿在臉上浮著,比冬瓜著霜還難看,更顯出奇醜怪樣,正興高采烈的推著莊。四面圍著許多品類不齊的人,各自聚精會神,向手中的兩張骨牌拼命。這邊兒喊道:「呸,長,七八不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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