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春風回夢記 | 上頁 下頁
二五


  驚寰只聽了這句,早嚇出一身冷汗,暗暗叫苦道:「可完了我,他哪是我表哥,簡直是我舅舅,順理成章的就把我送了逆!」

  想和他使眼色時,若愚又不向自己這邊看,只可懷著鬼胎聽他說下去。那若愚喘了口氣,又接著說道:「他大喜事裡不在家呆著,還跑出去給同學的母親拜夀。」

  驚寰聽著更墜入五里霧中,只可呆呆的看著他說話的嘴。若愚接著道:「偏巧他這同學也是個混蛋,就請他吃夜宵,灌得爛醉,也不送回來,誠心和他玩笑!幸而我撲著影子撞了去,才把他弄回,不然還不定鬧多大的笑話。我看驚寰出色的混,他的同學更是不曉事的混蛋!」

  說完又吁吁的喘氣。驚寰聽他說完,心裡才噗咚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但又愁著父親還不免要申斥幾句,哪知他父親反倒撚須一笑道:「若愚,你何必生氣?驚寰在自己的喜期還不忘去給同學的母親拜夀,總還不是壞處。他的同學固然頑皮,年輕的人也在所難免,不必談了!你就把他送到洞房裡,也歇會去吧,這兩天可真累著你了!」

  說著便看了驚寰一眼道:「瞧你眼睛醉的多麼紅,還不睡覺!」

  說著站起來,仍舊端著水煙袋走進里間去了。若愚向驚寰做了個鬼臉,驚寰卻狠狠的搗了他一拳。若愚悄聲道:「好好,這是謝承,下次再見!」

  兩個人笑著走出堂屋,到了院裡,正迎著驚寰的母親從東廂房出來,一見驚寰便拉住他道:「你這孩子,撞到哪裡去了?差點把人急死!我正和舅母鬥牌,怕你爹爹罵你,把牌扔下了趕來,沒挨駡麼?」

  若愚笑道:「他罵是沒挨,我的腿可跑細了!姑媽有什麼話我回頭告訴您,現在先把新郎安頓,我好交差。」

  說著就拉著驚寰進了西廂房。才掀開門簾,先聞見一股脂粉香和油漆氣味,一個陪房迎出來,滿面春風的高聲道:「少爺過來了!」

  接著又道:「少爺到哪裡玩了一宵?教我們姑奶奶好等!」

  若愚道:「少爺教人家誆了去灌醉了,我給找回來,跟你們姑奶奶給我報功!」

  說著便同驚寰進去。那陪房早掀起里間的門簾,驚寰便讓若愚進去。若愚把他向屋內一推,自笑著跑了。驚寰還想追他,那陪房連忙攔住道:「天都快亮,姑爺別鬧了,請安歇吧!」

  驚寰只得踱進屋去。屋內電燈的光,被大紅的帳子和被褥映出燁燁的喜氣。桌上的兩支大子孫蠟燭,花兒已有兩寸來長,雖不很亮,卻也別有風光。一進門就覺暖氣撲臉,見新娘子穿著紅綢夾褲梅紅小襖,正坐在床頭,一隻手扶著茶几,在那裡含羞低首。雖然坐著,已看出那嫋娜的腰身,十分亭亭可愛。雖是穿著最俗的大紅顏色,卻照樣掩不住那清矯的風姿。見驚寰進來,偷偷的瞧了他一眼,臉上緋紅,又低著頭微微欠了欠身,仿佛是讓坐。驚寰暗想,白天我一心想著如蓮,模模糊糊的就把新娘的蓋頭袱子揭了,並沒顧得細看,只覺還不大怕人,怎這一晚的工夫,就變成這樣的好看?只這半邊的影兒,在我們親戚女孩兒堆裡,就沒人比得上。想著便走到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那陪房端過一杯熱茶放在桌上道:「姑爺安歇吧,床

  都鋪好了,您還用什麼不用?」

  驚寰搖了搖頭,那陪房又笑著走到新娘面前,附耳說了幾句,便倒帶上門自去。

  驚寰向床上瞧時,只見帳裡紅色泡子電燈,照得床中和火焰山一樣,新娘更嬌豔得像個紅孩兒一般。再細看她時,不禁吃了一驚,覺得越發俊了,粉面直像一朵桃花,含蘊著春光如許,眉目間露出秀麗,口頰間充滿了溫柔,真有一種不可言傳的深閨秀氣,身材更從凝重中透著俏皮,不覺看得呆了。新娘正低頭瞧自己的鞋,又悄悄的輕翻杏眼,從眉心裡偷瞧了驚寰一眼,見驚寰也正在看她,不由更羞得難堪,便轉過頭去看床上的被褥。驚寰方才從那一個銷魂窟裡跳出來,緊接又掉在這個溫柔鄉里,身上似駕著雲,心裡像醉了酒,神經和身體一齊酥麻,心弦的動盪,一直全夜未停。此際更加著坐對嬌嬈,目迷五色,倒覺得情感都用得疲倦了,便也分不出愛憎恩怨,只對著新娘呆看,心裡也不知想什麼。這樣不知過了多大時候,那新娘卻不住偷著看他,最後竟微微的笑了,而且笑得略有聲響。

  這聲響才把驚寰驚覺轉來,似乎覺著方才雖然呆看她好半天,仿佛視裡未見。這時才仔細向她瞧,立時覺著新娘的容貌,和如蓮不相上下,但是新娘似乎比如蓮好些。又細端詳,到底比如蓮好在哪裡呢?在端詳時節,忽然又覺著新娘不及如蓮,卻又看不出她哪裡比如蓮醜。這時靈機一轉,暗道:「是了,她倆的美是沒有高下之分,不過她是個閨閣裡的秀女,如蓮是風塵中的美人,不同處就在此咧!」

  他想到風塵二字,立刻念到如蓮的身世可憐和夜裡同她的山盟海誓,不由心裡一驚,暗自打了個冷戰,自己埋怨自己,方才和如蓮那樣情景,死心塌地,誓死無他,怎回家一見了新娘,就把心移過來一半,我這人也太靠不住了,怎對得過如蓮?如今我只抱定宗旨,任憑新娘怎樣的西施王嬙,我只當是與我無關。無論如何,如蓮才是先娶到我心坎裡的妻子,旁人任是神仙,我也不著意。想著便立定主意,再不看新娘一眼,落個眼不見心不煩。但是想只管這樣想,眼卻不大肯聽話,還不住的向新娘睃去,心裡漸漸隨著眼光把持不定,暗想這可要壞事,怎會心管不住眼,眼穩不住心?倘然我一時糊塗,這一世就見不得如蓮了。便站起在地下來回踱著,低著頭,倒背著手,心裡默想如蓮和自己的情愫,只當屋裡並無旁人。過了一會,居然心與神化,竟仿佛覺著還在鶯春院裡和如蓮廝守。

  正踱著,忽聽身旁有人咳嗽一聲,止步定神看時,見新娘正用手巾掩著嘴,向自己偷看。驚寰明白她是因為自己走得出神,咳嗽一聲向自己示意,便不踱了,在床的那一頭距離她三四尺遠的地方坐下。又看看新娘,見她向著自己似乎含情欲語,忽然又紅了臉低下頭,不由心裡倒變成焦灼。暗想我對如蓮是對得過了,可是這屋裡還放著這樣的一個人,教我如何安置?要是不理人家,人家和我有什麼仇?要是和她應酬兩句,原也無妨,只怕我這善感的人,感情遏抑不住,豈不壞了良心?

  這事到底如何是好,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倒弄得胸中鬱悶,非常的難過。最後心裡一急,顧不了許多,一仰身躺向床裡,抱著頭假裝睡覺。但哪裡睡得著,忽覺床欄一陣微搖,料道是新娘誠心作耍,便偷著把眼睜開個縫兒瞧時,只見她正倚著床欄,從懷裡掏出小手巾擦眼,仿佛是在那裡哭。驚寰心下一陣慘然,暗道:「她是疑惑我不愛她。本來她的一生幸福,今天就是個大關鍵,見我這般光景,哪有個不傷心?」

  便想坐起來勸她,但立刻自己又抑制住道:「我一和她說,就整個兒的要把自己套住,不如狠心裝個不理吧!」

  想罷便翻過身去,把脊背朝著她,口裡只默念著阿彌陀佛,保佑我趕快睡著,就把今天的圍解了。無奈腦裡只管昏沉,只是睡不著,到後來似乎阿彌陀佛念出了功效,將要迷迷糊糊的入到夢鄉,忽然身上覺著加了重量,仿佛多了一件東西,心裡也生了暖意,知道新娘替自己把被蓋上,暗暗感激她的溫存熨貼,益發自己抱愧,無故的冷落人家,不成個道理。這時忽又覺得空擺著的腳下,憑空又多出個椅子架了自己的腳,她又輕輕把自己的鞋脫下,用被角把腿腳裹嚴了,更覺著一股暖氣從腳底烘進心坎,變成一種情熱,催得一顆心再也把持不住了,便輕輕轉過臉來。

  向身後看時,只見新娘正立在地下,扶著自己架腳的椅子,似乎正低著頭出神,面上被晨光照著,隔夜的脂粉,都已褪盡,越顯出清水臉兒的俏美。那眉目似乎在柔媚之中,平添了許多幽怨,更楚楚令人可憐。驚寰看了,暗想人家這樣受委屈,到底怎麼得罪了我?我若再忍著心和她隔膜下去,那就太殘酷了!想著便一骨碌坐起,向她看著要說話,但又不知說什麼好。好容易憋出一句話道:「你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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