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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那是第二次。」柔安糾正他。

  「哦,對喲,我忘了。」李飛抓起她的手指尖,低頭輕吻。

  跑堂端了一大碗肥腸進來。一段一段打成結,在油湯裡漂舞,又脆又肥又軟,每一節剛好一大口,入口即化,只感到滿頰生津,好吃極了。

  「很好吃,」李飛說,「但是不應該取這麼感傷的名字。」「柔腸」一語在抒情詩中用得很多,描寫戀人傷別的情緒。柔安看著一段段腸子,似乎正象徵她錯綜複雜的心情。

  「這名字不錯,」她說,「帶有詩意又感傷。」她用筷子夾了一段豬腸給他,「你走了,請記住我的思想情緒就像這些柔腸,糾結寸斷。」

  「為了將來重逢的一刻,我會好好活著。」李飛說,「我連戒指都沒有給你,但是我會寫信給母親,要家人正式交換信物。你一定要去看我母親。」

  「我會的。不過我怎麼和你通信呢?」

  「我還不知道。新疆在八百裡外,又和中國其它各省孤立隔絕。不過郵件可以透過歐亞航線送進來。蘭州和迪化間,一星期有一次班機。我當然會寫信通知你。」

  「反正我會看你在新公報所寫的文章。」

  「要通過檢查才行。我知道,郵檢很嚴格。」

  「你想去多久?」

  「不一定。新疆省東西綿亙千里,自成一個世界。」

  她停了一會說:「如果情勢好,說不定我會去陪你哩。我們的孩子也許會在新疆出世。」

  「我們的孩子?」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想過。她瞥了他一眼,想不通為什麼這麼意外,然後又把眼睛轉開了。

  「我們還不打算生孩子吧?」

  「不。」她沒有再說什麼。

  父愛是人類文明的產物,母愛卻是與生俱來的。孩子問題飄過他腦海,但是並沒有深入他的內心,他只說:「我們若能在那神奇的異鄉共度一年,真是太好了。聽說氣候不錯,有美麗的葡萄和瓜果。大家都以為那是荒漠,其實不見得。有些地方,土著還在河裡淘出金沙。大部分富有的家庭都藏有幾斤金子。所以老聽人說,甘邦和拉卜楞的喇嘛都有金屋頂。可見那是一個富足的地方。」

  柔安為他眼中的熱勁而微笑。不錯,新疆是一個富足、神奇的地方。李飛聽到,讀到的消息都是真的。但是他天生富理想,以為新疆人整天吃甜蜜多汁的葡萄,所有的沙子都是亮晶晶的黃金。雖然他知道甘肅邊界和哈密之間有大戈壁沙漠,卻不曉得沙丘遍地,寸草不生,只有蜥蜴存在,還有鹹沼澤、流湖、廢城、飛沙走石和幹焦的谷地。但是男人往往會被未知的一切所吸引。柔安瞭解李飛魂不守舍的精神。由他的作品中,從第一天見面他活躍的表情中,她就看出來了。雖然她飽受摩登教育,她倒有一份古老的情懷,知道女人的本分就是看家、等候、服從和堅忍。

  「那邊的女人也很漂亮,」李飛抽象地說,「乾隆帝的香妃就來自喀什噶爾附近的一個城鎮。」香妃是一個回族首領的太太。據說她的肌膚有一種漢人所不知的香味。她丈夫戰敗被殺,乾隆帝把她帶到北平,她卻忘不了自己的故鄉。皇帝在她宮外建了一個回人村,想減輕她的鄉愁。但是她寧願守貞而死。

  柔安的眼皮顫動了一下。「她真有異香?」

  「我想回族婦女有一股濃烈的體味,和漢家女子不同。」

  「我想,那味道和某些漢族女人的狐臭差不多。你喜歡狐臭嗎?我可不喜歡。」

  「別破壞我的幻想嘛。」他說。他根本沒想到,這是女性恐慌的表現。他一心熱衷於新疆。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李白也是來自新疆。」

  「不!李白家是這兒人,我們現在待的地方。」

  「那是他的祖先。李白說不定有回人的血統哩。他出生前一百年,他曾祖父被流放到中亞的碎葉城,在塔喇木蘭河流域(古名吹河或碎葉川,譯注),遠在新疆省外,靠近阿富汗。碎葉城目前屬￿蘇俄境內的托克馬克轄區。他們家三代都住在那兒。李白是公元七百年在那兒出生的,五歲才隨父親逃回中國。我相信他母親是回人,因為他父親和祖父都在那兒成家立業。這些事實全記在官方的傳記裡。」

  「難怪他具有放蕩不羈的精神。混血兒一般比較聰明。」

  「也許吧。不過,有人說他回四川才改姓李的。」

  他們就這樣邊吃邊談。出門的時候,雨已停歇,街道上亮起黯淡的燈光。

  回到旅社,時鐘正指向九點。柔安很懊惱,她無時無刻不在計算相聚的時光。第二天一早,她就要乘船去寶雞。

  晚上無星無月。西山谷吹來的濕風打在河面上,屋頂呼呼作響,窗戶也搖搖晃晃的。他們不時被窗框上的雨聲吵醒。

  柔安又傷心又虛軟。她對李飛依依難舍,她明白將來她必須獨自承擔離別的滋味,就算父親回來、唐媽作伴也無法彌補那份空虛。唯有偉大愛情的回憶,才能產生那份力量。

  天剛破曉,她就起身點蠟燭。外面還籠罩在模糊光線中,一切都顯出朦朧的陰影和依稀的形狀。遠山的樹林像黑黑的土塊,只有天空現出淺灰色,可見氣候不太晴朗。李飛還睡得很熟。她開始整理簡單的行囊。六點鐘她叫醒李飛,按鈴要了熱水和早飯。

  再過一個鐘頭左右,他們就要下去搭船了。她希望李飛看她高高興興的,就一直講話,幫他弄東西。吃完飯,兩個人坐了幾分鐘。所有舊話又重提一遍:李飛該保重,常來信;柔安該找事情消遣,去看他母親,把他家裡的情況告訴他……

  「你若需要人幫忙,記住文博和如水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在,他們樂意幫你做任何事情。」

  門房來拿柔安的行李。李飛陪她到河岸。天已經大亮了。陰陰沉沉,幸好還不冷,風也停了。上了帆船,李飛看著她找了一個好座位,可以沿路躺躺,其它乘客陸續上來,船馬上要開了。他走下梯板,站在岸邊,船夫正在解纜。柔安微笑站在船頭。然後突然轉身,船沒開就進艙去,不願讓他看到自己流淚。

  李飛懷著沉重的心情,一個人默默走上岸。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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