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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接過行李,跨上月臺。李飛回頭張望,曉得柔安在某個暗處正注視他。舉起手,揮別夜色。火車快開時,他好像看見有條白手帕在亮處揮舞,若隱若現。他站在踏板上,直到開出車站,才找一個空位坐下來。火車愈開愈快,向著夜空發出陣陣刺耳的長鳴。他站起來把行李放在貨架上。然後坐下整理一切思緒。他摸著面孔,手指插進發裡。這種舉止好像槍林彈雨闖出來的人,摸摸自己的頭顱是不是完好如初。他笑了笑,點了一根煙,車廂內的乘客稀稀落落的。

  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卻不知小楊會有什麼結果。然後又想起匆忙告別母親,又到柔安家秘密約會的經過。在混亂的情景中,還有一片溫馨的香甜——他們的初吻,她的聲音,她驚懼的明眸,她聽到士兵搜家時的啜泣,尤其她還提出兩人到三岔驛的計劃。這種熱情已壓倒了被追捕而逃跑的心情。她經過不少困險,他確信她還肯冒更多的困險。這份感情像火焰,強烈地燒灼他。宛如夜空下的一盞燈,深白、空靈、微妙、平和,卻又精緻璀璨。

  火車繞著渭河,駛進咸陽站。他逐漸清楚,自己已離開西安,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而他關愛的每一個人都在那兒。內心一陣絞痛。他永遠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經在他心田裡生了根。西安有時像個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丟下酒杯,卻把醫生踢出門外。他喜歡它的稚嫩、它的紊亂、新面孔和舊風情的混合,喜歡陵寢、廢宮和半掩的石碑、荒涼的古廟,喜歡它的電話、電燈和此刻疾駛的火車。離城使他難過,但是並不傷心。他在心裡低聲說:「再見,西安,我會再見到你!」然後他笑了。

  範文博走出車站,看見柔安轉身不斷拭淚。他上前說:「杜小姐,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如果有什麼事我能幫上忙的,希望你來找我。」

  他替她叫了輛黃包車。

  她沒趕上晚飯,好多次沒在家用飯,叔叔也注意到了。

  「她上哪兒去了?」他問唐媽。

  「到車站送個朋友,很快回來。」

  開飯時,杜范林轉向妻子,用長輩的口吻說:「堂堂一個大閨女家像懷春的母狗一樣跑來跑去,成何體統?她到底在搞什麼?」

  「畢竟已經二十二歲了。」彩雲說,「也難怪她會對男人感興趣。」

  杜范林一臉陰霾:「這不可以。我對她父親有責任,而且咱家的名譽也要顧。等她父親回來,我要他趕快把女兒嫁出去。我提過銀行家陳經理的公子,可是她說什麼也不答應。」

  「反正不是自己女兒,隨她去吧!」做嬸嬸的說。

  春梅一旁靜聽。「可能是在戀愛。」她笑笑說。

  「你怎麼知道的?」

  「那天在舞會上,她和李先生說話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香華說,前幾個禮拜她借過車和他出去。」

  彩雲說:「如果真是這樣,我們也可以少操一點心。現在女婿也不好找啊!唐媽,你還知道些什麼?」

  唐媽一直站在門口,一面等柔安回來,一面聽大家說話。

  「我什麼都不知道。小姐在外頭的情形我完全不清楚。」

  柔安走進屋來,一臉通紅,室內的話題突然中斷。

  「你去哪兒了?」叔叔一口嚴厲的語氣。

  「到車站送朋友。」她發覺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只有春梅臉上有一絲笑容。她幾乎鎮定不下來,腦海一片紊亂,她真希望不必吃晚飯,馬上回房休息。雖然先擦過眼睛,臉上也搽了粉,激動過的神色仍然看得出。她理理頭髮,急忙坐下。彩雲瞧見她眼睛腫腫的。

  「咦,哭過了?」

  「我們是好朋友,」柔安即刻回答,除了唐媽,她決定不讓其它人知道這個秘密,「她提前度假去了。」

  春梅插進一句話,使大家都松下心來。

  「火車站常有動人的場面。前幾天我看到一對母子在車站分別,那個老太太哭得真夠瞧的了。」

  電話響了,是香華找柔安。她剛聽說那家晚報被封鎖,主編被抓。她讀過李飛那篇文章。柔安儘量平靜地聽著。香華直接問起李飛,她馬上回答:「沒聽到什麼消息。我想一定平安吧?」

  柔安回到餐桌,大家問她電話內容。她心裡忍不住快意,李飛逃脫了。

  「《新聞報》的主編被抓,報社也查封了。」

  「為什麼?」春梅問道。

  杜范林說:「一定是為了前天發出的那篇文章。」

  話題轉到女伶私奔和回城的經過。

  「不知崔遏雲怎麼樣了,」春梅說,「她一直沒有再出現。可是,那個主編會有什麼下場呢?」

  「會被槍斃,」杜范林只吐了一句,好像這事頂自然不過。柔安打了一個冷戰。「作者也會。」

  「你認為他該槍斃?」柔安快速地看了叔叔一眼,極力遮掩心中的情緒。

  「我倒沒這麼說。不過他會被槍斃的,你知道主席的作風。這是他自己不好。年輕人喜歡教長輩怎麼管政府。明天你們瞧吧,除非有人替主編求情,否則他頭上少不了挨上幾顆槍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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