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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說不過你,但是我爹相信一件事。他常說,失了魂的國家必然會完蛋的。」

  李飛對這次爭辯並不陌生,他讀過她父親登在雜誌上的諷刺作品。

  「這是個錯覺。如果國家有靈魂的話,絕不可失掉它。不過我們要搞清楚一件事,用肥皂而不用豆渣的人不見得較缺乏靈性。要說一禮拜才洗一次澡的人比每天洗澡的人更有氣質,簡直是謬論,根本是假話。」

  「但是我們可以一面享受現代的舒適生活,一面保有靈性呀。我爹可能也正是這個意思。他說,我們可以用搪瓷浴缸,只是別忘了我們的人生觀。」

  「談到物質上的舒適,我倒不覺得西方有什麼值得我們效法的。光說舒適,我支持中國。沒有人知道,其實我們很重視物質文明。住大廈公寓,乘坐電梯的西方人以為在享受舒適的生活。他根本不懂什麼叫做舒適。住在用不著電梯的平房裡不更好嗎?別以為西方人懂享受。他打領帶、繫皮帶、吊褲帶,把自己勒得透不過氣兒,而我們不論在屋裡屋外都穿著家居長袍和睡衣。」

  「我爹一定很高興聽到你說的這番話。你為什麼不寫書談這個問題呢?」

  「我也不知道。當一個文盲軍閥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想殺誰就殺誰的時候,談論文明未免太腐弱了。也許臨到我站出來說內心話的時候,我又寧可得罪每一個人。」

  他們走近了市政府辦公處。天色已經全黑了。他們走了半個多鐘頭,她的腿很酸。

  「現在我得回家了。」她說。

  他止步轉身面對她,兩手還插在口袋裡。「真的非走不可嗎?」好像他們正坐在客廳裡,他是主人似的。

  「真的該走了。你什麼時候動身?」

  「禮拜五的飛機。我下禮拜就會回來。你會讓我再和你見面吧?」

  她點點頭,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那就這麼說定嘍!」

  他為她叫了一輛黃包車,伸手握別。他那個時候可以吻她,為什麼他不吻呢?多奇怪的人啊,她想。但是她為他而感到興奮。如果他只是跟許多年輕人一樣,和女朋友散步時說一些甜言蜜語,那她一定對他失望極了。

  * * *

  逐漸進入三月了。早晨的陽光投射在柔安房間的格子窗上。看到搖晃的樹影,她知道今天的風很大。颳風的時候,她總是聽到掛在正院屋簷下的小鐵鈴叮噹叮噹地響著,小時候她多麼熟悉這種聲響。現在只有如故的鈴聲,其它人事幾乎全變了。俯在枕頭上,她可以看見正院彎彎的屋頂和屋頂邊上幾隻青綠色陶土小公雞。雖然有點假性近視,不過她腦海裡清晰地映著它們的影子,因為小時候她常常抬頭望著屋頂上的那幾隻小公雞。

  今天一大早她充滿了快樂、期待和認真,因為李飛已經回來了,昨天傍晚在電話裡說要帶她見他的家人。她聽見唐媽在走廊上給秋海棠澆水。她叫人把早餐送到房裡,一大碗面,帶著兩個荷包蛋和一片火腿肉。她看著屋外院子前面的那道白牆,她看到風裡的兩棵大梨樹冒出了嫩芽,春天來了。去年春天,就在這座寂寞的院子裡看著梨樹花開花謝,聽著同樣的鈴聲響,她感到寂寞得可怕。然而今天早上看到梨樹含著苞,她的心雀躍不已。風很大,她不想再散步了,真高興李飛在電話裡說,他們要在屋裡坐坐。

  傍晚當她屋裡的電話鈴一響,她就奔上前去。

  「我今天下午剛到。」

  「一路上好不好?」

  「雖然有點辛苦,但是我很快樂。本來要待久一點,可是我想你。柔安,我想請求你一件事。你願不願意來見我娘?」

  「我還以為我們是單獨見面呢。城南郊外的桃花都開了。為什麼我們不到那兒走走?」

  「柔安,拜託拜託。」

  「是你娘說的?」

  「不,是我提出來的。」

  她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別去的好,我會緊張的。」

  「你別緊張嘛。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

  「好吧。我倒很想看看你家,參觀一下你的寫作間。」

  要到傍晚才和他見面,還有好幾個鐘頭。她只期待能見到他,其它的事就都能忍受。她來到院子,觀看梨樹上的嫩苞,不再感到孤寂了。她希望李飛的母親會喜歡她,而且她盼望這個顯然是認真的年輕人能走進她的生命裡,領她走出這個梨花盛開的時節的白色虛悶空間。唐媽透過窗口看看她,知道她戀愛了。

  * * *

  待在蘭州短短幾天,李飛已經探出回變的來龍去脈了。回變已經打了一年。最近在吐魯番一帶又重新燃起戰火,從多方面的報導看來,很可能擴張戰勢,席捲整個中國新疆。

  這回暴動的導火線是一個漢籍小稅吏把一個回教女子帶回家。回教女子是不能嫁給異教徒的。無法斷定這次是兩情相悅,還是仗勢誘拐。但是哈密一帶的回教徒早已心懷不滿了。哈密王的大權被剝奪,專制的漢人金主席又開始重新劃分土地。在這個偽善的藉口下,這個地區的維吾爾族——也信奉回教,占全新疆人口的百分之七十——被趕入一片貧瘠的土地上,而他們原來的富庶土地則劃分給甘肅來的漢人和從滿洲來的難民。回人憤憤地加以反抗。

  於是原是一場宗教事件竟把怨恨引發成毀滅的烈火。回教女子被中國官吏帶走,整個哈密都起來反抗。據說,回教喇嘛判決將中國官吏和那個他們自己族裡的女孩雙雙處死,結果真的照辦了。金主席把維吾爾族人趕出哈密,他們只好退到吐魯番平原。維吾爾族的大喇嘛約巴汗向漢人回教徒名將馬仲英求援,馬仲英即刻帶領五百名騎兵橫越沙漠,前來助陣,和其它回人軍隊會合,圍攻哈密城六個月之久。

  馬仲英是個傳奇性的將領,年僅二十二歲,漢人叫他「小司令」,回教徒叫他「死亡者守護神」。他一路打下來,直逼新疆省省會迪化。後來他受了傷,任性地宣告停戰。回到甘肅省西北的肅州,搶奪西卓探險隊基地的汽車、輪船、零件和發報機。然而和他保持聯繫的其它軍隊仍然繼續作戰。漢人省主席封鎖了新疆邊界,傳出來的消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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