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朱門 | 上頁 下頁


  這個故事早就說過千百遍,可是觀眾百聽不厭。在對白中她扮演各種角色。完美的手勢,清晰的聲音,抑揚頓挫的語調帶給觀眾意想不到的美感。整段故事都是以顯著的韻律道出,由鼓聲當節拍。她稍稍地改變了鼓聲的節奏,就使得觀眾興奮、心動。講到情緒激昂的篇章時,她會突然大唱一首短短的歌。她的歌聲一點都不像她的名字,圓潤而不尖銳,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觀眾感到心情舒暢,盡情地欣賞這柔美的音韻。

  在寂靜裡,李飛被音樂、歌聲、詩句和少女靈巧優美的手勢弄得神魄出竅了。今天的遭遇,晚飯時喝的一點酒,這女孩的聲音,使他陷入沉思中。他很少讓自己沉浸在這麼慵懶、舒服的狀態中。他只是在欣賞女孩說書的聲音,卻沒把內容聽進去。他的魂都飄到柔安的身上去了,想到她低垂的頭、她的眼睛——那雙深邃、黑亮得令人窒息的眼睛——和她的笑容。當他清醒時,才發現崔姑娘已經打住了。

  表演結束後,文博站起來,示意他倆跟他走。他領他們到樓上的一個房間,敲敲門,發現年輕說書的姑娘正在跟老頭子說話,原來他正是她爹。文博說,他特地來道賀的,如果姑娘有什麼需要,他都會盡力幫忙。他建議姑娘在城裡該去些什麼地方看看,譬如說「戲劇學校」,那裡是專門訓練八歲以上的男童成為演員。

  「這是你們頭一次到西安來吧?」

  做父親的點點頭。

  「您的女兒真是棒極了,倒是西安虧待了她。」

  老人雖有禮,但有些困惑。「我覺得觀眾對咱們很熱情,很捧咱們的場。」

  「觀眾是很好,但是那還不夠。她應該要比現在更出名。你們要叫上流人士和大官都來聽她表演。也該登個報,如果你們運氣好,說不定主席還會請她到官邸表演呢。」文博熱情地說。

  「謝謝您的好意。我們這樣也過得很好。」

  「可是只要摸清門路,她應該會在西安造成轟動。這不需花什麼錢。只要送幾張招待券給一些顯赫的人家就行了。茶樓掌櫃的會替你們辦妥。我開些名單給你們。」

  他寫下幾個地址。杜家是其中之一,只是很簡單地寫著「東城大夫邸」。

  他把那張紙交給老頭兒,說道:「請老闆去送票,下星期六晚上一定要保留幾張好檯子。我這位朋友是個記者,我會請他在報上寫些東西。」

  老頭兒和崔姑娘頗為感動。

  「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呢。」崔姑娘說。她才十七歲,在台下穿得很樸素。她的眼睛很明亮,臉散發著自然的光潤。除此之外她就跟幹活兒的女孩一樣。她這一流的藝人不會裝腔作勢,也耍不起派頭。和有分量的人打交道,是她們職業的一部分。

  下了樓梯,李飛問他:「你為什麼那麼有興趣捧她?」

  「你真是白癡!我在幫你的大忙呀!何況我自己也想見見那位杜小姐。所以我挑了星期六,我希望杜小姐會來。」

  【第三章】

  柔安從學校出來後第二天才回家。她心花怒放,聲音也輕快多了。有人說,每個人的生命都相似,只是點綴在生命裡的希望和夢想使它有所差異。柔安很任性。因為她空洞、幻然的目光,學校裡大家給她取了「觀世音」的綽號。誰也不知道「觀世音」在幻想什麼。

  她這次才認識李飛。他對她很好。他似乎不喜歡她的出身,但是他會驕傲且故作屈尊地說:「你很好。」如此而已,不過這已經使她心滿意足了。多令人興奮的經驗。她抱著大膽的熱情,希望他們還有機會再碰面。

  她不費力地掩飾著微跛的動作。她知道繃帶是自己勇敢的標記,而當叔叔聯想到受傷的起因時,這繃帶是絕對不受歡迎的,到家門口時,她故意把紅圍巾提高一點。

  午後嚴靜的陽光照著「大夫邸」高聳的大門。這是一幢六七十年前官邸格局的大宅。橫臥在大門上的綠色匾額上寫著燙金的「大夫邸」,頂端有「皇恩」兩個小字。

  這一類大宅都沒有供馬車停放的空地,現在停著一輛漆黑的別克轎車。面對大門口的是一面一百二十度角的牆。兩座石獅子並列在臺階的兩側。在蓋有頂的走道途中是門廳。正門的後面,直通往正院,只有在正式宴會時才敞開,平時都是由邊門進出。

  朱紅色的大門最近才漆過一層。那鍍金的手扣環在門上閃閃發光。這座大門高約十二尺,寬約十尺。炫耀著建這幢大宅的大官氣派。地磚泛著深紅色,似乎不是現在鋪的,每塊是一尺半見方。門廳兩側的門房屋子特別寬敞。令人憶起幾十年前,房子是房子,空地是空地的時代。正門上的隔板和邊門都漆成黑色。杜范林很留意大門的外觀,他要保持這股古典的高貴氣派,他指派門房老王保持門環的光澤。雖然有人揶揄說:「那幢房子連那對石獅子都令人唾棄。」可是看到門上的朱紅色和金黃色,都會不由自主地羡慕這家人富裕。除了正式場合以外,這大門從不開放,可見它的裝飾價值遠超過實用價值,但是它確實博得了來訪者的敬仰,被認為是這家人社會地位的顯著象徵。

  第一個院子,鋪著碩大精緻的石板,走上三級臺階就是第一廳堂,這兒是接待客人用的。中央的鑲板上掛著一張爺爺的水彩畫像。細緻的格子窗略泛金黃色和桃紅色,可以進而瞥見第二個院子。家具都是雅樸的檀香木打造的,帶有圓圓的角和大理石的面。牆上掛著幾軸字體不凡的書法。西牆上掛的是柔安的父親仔細臨摹的「翰林」字體。東牆上掛的是光緒年間最後的忠臣之一——也是杜忠的好友——翁同龢題的對聯,這副對聯約有一尺余高。對聯的旁邊是一幅馬遠的巨幅山水畫,這可是稀世珍寶呢!

  不過,整個古典莊嚴的氣氛被廉價的油畫複製品「巴黎之抉擇」破壞無遺。畫裡是三個站在不同角度的裸體女神,前市長的兒子祖仁買回來當擺飾用的。他搬出去住在東城的住宅區。

  一座橢圓鍍金的穿衣鏡框斜立在角落上,是十八世紀閨房裡擺的那種。這件進口藝術品叫做西洋鏡,被人看成一種時髦高雅的玩意兒。據說平常看不見的妖魔鬼怪,一到鏡子前就會現形,所以具有照妖驅妖的雙重功用,又能讓杜范林在出門辦公之前,顧影自憐一番。他習慣在出門前站在鏡子前面,撚撚鬍鬚,研究一下他那圓腫、易發胖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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