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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還是回上海了,表面上忘記了這件事。但是他母親一直牢記在心裡。

  「飛兒,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現在她端詳兒子的表情說。

  她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件事。說起來她很高興見他又戀愛了,自從那次失戀之後,他就一直對女孩提不起興趣。

  現在他並不想寫稿子。他知道讀者想明白剛才的事件,可是他不急著寫。他和《新公報》約定每個月至少寫六篇稿件,他是按件拿最低的稿費。除非有特殊的事故,他才打電報。他的文章可以依靠其它記者的報導。在他看完當地第二天的晨報,再去找一切的實情、當事人的名字和出事地點了。他把這叫做「記者的騎牆作品」。他提綱挈領地記載事實之後加油添醋,再用空郵寄出稿件,西安每個禮拜只有星期三遞送一次航空郵件。現在離星期三還早呢。這次學生示威評述起來真沒意思,不過倒是個很精彩的戲本哩!

  他可以把一連串這種戲劇寫成一本《西安史錄》。西安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但他知道,而且每個人都知道,清楚得不用在報上發表。省主席是個不識字的軍閥,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在爬上今天這個地位以前,吃過多少風沙,民國初年有許多人大字認不了幾個,卻高居省府和中央的要職,他就正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親自頒佈了戒嚴令,想通過一個哨崗,他因為穿著便服受到哨兵的盤問。

  「幹你娘的!」他咆哮著。

  哨兵又再次盤問:「口令!」

  「幹你娘!」他又說那句髒話,把哨兵推到一邊,當場就把他槍斃了。

  所以其它官員也學他。凡是有勇氣咒駡他們老娘的,哨兵們都不敢攔阻了。後來連老百姓也依樣畫葫蘆。可憐的哨兵又怎麼知道哪個才是穿了便衣的長官呢?

  * * *

  想著今天早上認識的那個女孩,他突然有個巧妙的主意,傍晚他就去找藍如水。藍如水是個很特殊的人,大約二十八歲。當李飛參加北伐時,藍如水為了繼續他的學業,到巴黎去念藝術去了。回國時他帶著滿腹的法國菜烹飪技術和法國「油炸蘋果」的做法。

  說起來,他們個性完全相反。藍如水像個富家少爺,整天玩照相機、畫畫,下下棋和逗逗他的金魚。但是他有一張敏感的臉孔,雪白的皮膚。他對生意和政治都不感興趣,連只蒼蠅也不敢打。回國之後,他深深認為中國的生活方式中一定有某些地方優於別的國家,只不過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飛卻剛好相反,他從來沒到過外國,可是他認為中國必需改變才能在現代化的世界中生存。李飛會對軍閥的作為感到可笑或者憤怒,但是藍如水卻平淡冰冷,根本沒興趣。雖然對事情看法不同,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兩個人都酷愛旅行。李飛勸藍如水來古都西安看看。如水本來打算只住幾個月,結果快一年了還沒走。

  李飛招了一輛黃包車直奔東大街。他在接近滿洲區的地方下了車,走過幾條窄巷,穿過擁擠的人群,才來到如水和一個朋友麻子範文博的屋前。

  文博的個兒不高,聲音沙啞。有一頭濃密、粗硬的頭髮。雖然有點麻子,不過他的五官勻稱,長得不算難看。你若經常看一個朋友的臉,就不會注意他的缺陷了。通常長麻子的人都很能幹,但也很頑固,很難打交道。也許他們從小習慣了被人咒駡、愚弄,於是長大後採取攻擊的姿勢。文博就是老練、世故、對人冷淡嘲弄、對自己充滿信心,並且很健談,他沒什麼特殊的成就,但交遊廣闊。他打進了藝術圈、社交名人圈,並且結交了不少朋友。

  李飛和他很熟,文博是個單身漢,住著一幢大房子,所以李飛托他招待藍如水。文博愛交朋友。他對李飛很直爽,常給他坦率的建議,偶爾他也會諷刺地幽人一默。

  「怎麼啦?」

  李飛一進門,文博就問他。

  「我想和如水談談。」

  「為什麼不跟我談談?如水在睡覺。」

  他們的說話聲把隔壁的如水弄醒了。他揉著眼走出來,扣好長袍的扣子。粗厚的毛線襪鼓在大布鞋的外面。他放棄西裝,走路搖頭晃腦地,好像老學究似的。嘴角留有兩道短髭,一小撮鬍子,加上那銳利、有趣的眼神,更令人們覺得他是個有教養的人,如水從不像文博那麼粗率,他用溫柔的聲音說話。他橢圓形的臉,白白的皮膚以及眼中發出來的溫柔高雅,讓人一看就認為是個藝術家,也就是一個情緒豐富、不假思索、沒記性的人。

  他坐在一把罩著黑罩的硬椅上,就在這把椅子上,如水和文博曾經下了幾小時的棋直到入夜。

  一個男傭走進來倒茶。

  「有什麼有趣的事嗎?」如水問道。

  「沒有。今天早上我去看學生示威遊行,吃了午飯沒事做。我想順道來看看你。」

  「他可有特別的事要跟你說,不想讓我知道。」文博說。

  「我沒這麼說呀!」

  「差不多啦!」

  「他們和警察打了起來。很多學生和警察受了傷。他們拿竹棍打。有些女生的衣服都被扯破了。」

  「我真恨不得能看看。」文博說。

  「別這麼沒良心。他們是為了上海的戰事示威的。」

  「不會打很久的。」

  「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不可能嘛!別欺騙自己了。沒錯,日本鬼子是已經被趕到邊界。但是他們的海軍還沒開動呢。我們何不到市集逛逛,在那兒喝杯茶?」

  三個人走出來。如水和李飛喜歡走路,文博說什麼也不肯勞動雙腿。他們乘黃包車來到市集的一間茶館,找了張桌子坐下來,透過玻璃看著午後的人群。說書的時候還早,屋裡客人只有五成滿。他們坐在棉墊發硬了的木椅上。前面擺著一張搖晃的方桌,上面放著幾碟瓜子、花生、棒果和五香豆干。如水叫了些高粱酒和一盤熏魚,他喜歡在午後淺酌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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