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正傳(22)_林語堂

二二

　　在鹹亨三年到四年的冬天，於前年夏季大旱之後，接著冬季大饑，西北各省最苦，人民不斷死於饑饉。太子弘看見兵卒的糧食裡有榆皮和草籽，他立刻吩咐人把自己倉廩裡的米分發給兵卒。他又奏請皇上把同州沙苑的閑地給貧民耕種。

　　他這種性格與母后武氏的性格相衝突，乃是必然的事。維持綱紀，施行仁政，他知道；卑劣下賤，細小諂媚，以及刻薄寡恩，他卻嫉恨若仇。後來他到洛陽時，發現蕭淑妃的二女義陽公主與宣城公主，因為母親的緣故，一向幽禁在後宮，無人照顧，早已被人遺忘。年紀已經將近四十，沒人為主婚嫁，真是皇家醜聞。

　　他去向母后武氏說。他說：「依照聖人的教訓，女大當嫁。為什麼兩位姐姐不出嫁呢？把他倆嫁出去也沒有什麼妨害呀。請母后費心把姐姐嫁出去吧。」

　　武后沒法拒絕這種正當的請求。但是她心裡本來就嫌這兩個後女兒過於寬大呢！蕭妃的族人在奉命改蕭姓為「梟」之後，已然流放在外，可是卻容她的兩個孩子住在宮裡。

　　這次自己的過錯被兒子指出來，自然銜恨在心。她回答說是忘記了，就要把她倆嫁出去。可是她竟把兩個公主嫁給了殿上的衛士。這當然不妥當，因為兩位公主究竟是皇帝的親女兒。可是武后覺得自己是條龍，別人竟敢倒著撫摸了她的鱗。她不願自己的行為受兒子批評。

　　可是，一個月以後，那是鹹亨三年四月，皇宮裡發生更嚴重的謀殺案，謀殺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婦人。太子弘大怒，他的妻子裴氏也很難過。裴氏生於書香門第，可謂賢德之婦，雅靜端莊，規矩有禮。不過，做武后的兒媳婦絕非易事。武后不喜愛她，她也知道。武后還另有一個兒媳婦，是周王顯之妃趙氏，更為武后所痛恨。這個兒媳婦的母親就是太宗之女長樂公主。長樂公主出嫁後，新近常到宮裡去，不幸常和高宗在一起，並且似乎與高宗相處很好。武后決不肯冒險。她把長樂公主和她的丈夫派遣到外省去為官，禁止再入宮廷。長樂公主個人的事情當然與女兒無關，可是趙妃卻被監禁到一所房子裡。飲食據說是要送進去的；究竟送了沒有，沒有人知道。過了幾天，打開門一看，她已經餓死。

　　太子弘怒不可遏。他容不了這種陰謀詭詐，這種施於無辜者的殘忍。為什麼他們要破門而入呢？可以說因為門鎖了。為什麼他們會想到趙妃死在裡面了呢？因為他們看不見房上煙囪裡冒出煙來，並且他們要往房裡送生肉和蔬菜。為什麼不把做好的飯菜送進去呢？為什麼要教一個王妃自己炊釁，像對待犯人一樣呢？她沒有可控告的罪名。因為母親而虐待並謀殺女兒，並無必要。太子弘當然知道趙妃餓死是武后的命令。在幽禁的日子，周王顯根本連走近他的妻子看一看都不敢。太子弘與先父章懷太子賢性格不同，最幼的兩兄弟顯和旦和先父也不同。顯和旦性情柔順，因此頗得武后歡心。

　　即使周王顯不反抗，太子弘也不服。太子弘找了個機會向武后去說。武后很瞭解她這個兒子。太子弘一走進去，武后一臉怒氣。在皇家的家庭裡，儀禮一點也不可鬆懈的。太子弘覺得自己說起話來，要像個太子的氣度，年紀雖輕而尊嚴端肅，有定見，不動搖。他心裡以為嫂嫂是個賢孝的媳婦，從未有失婦道。可是武后蹙眉含怒。嫂嫂已經死了，還提她幹什麼？

　　「兒臣記得母后寫過一部『列女傳』。現在一個賢德的兒媳在您的家裡餓死，會惹人說話的。」

　　這話說得真像投了一個炸彈。武后的惱怒令人看來恐怖。太子弘是什麼意思呢？言外之意是什麼呢？也許在周妃的母親被派出京之後，她暴躁發脾氣。鬱悶惱怒了幾天。這就是不敬嗎？這就是不賢不孝的兒媳婦嗎？她若傲慢無禮，武后處罰她算錯嗎？那個苦命兒媳若自己執意要餓死，為什麼要責備武后呢？後來武后說，「不要忘記你的禮貌。不要大膽越禮來教訓我！」

　　太子弘回駁說：「兒臣並非越禮。我還想到，母后一定願意讓百姓坦白的陳述意見。我記得讓百姓自由陳述意見是母后政治改革的一項目標，這樣，一切錯的事情才可以改正，不公不義的才可以補救。我只是想有補益于朝政而已。有時候我的話說了也有點益處。前些日子我若不大膽向母后說起義陽宣城兩位公主，她倆不就一直老在家裡嗎？可是，母后把她倆嫁給世代書香之家不好嗎？幹什麼嫁給僕役們呢？她們究竟是皇上的親女兒呀！」

　　武后說：「你退下去吧！」聲音冷酷得可怖，臉繃得猙獰兇險，兩眼瞇成了一道線。

　　不多不少，正好在十八天以後太子弘在陪同父母駕臨合璧宮的時候中毒而死。又是「吃錯了什麼東西。」武后不喜愛的人都會吃錯東西的。誰都知道「虎毒不食子」，若說武后把自己的親生子毒死，不是荒謬絕倫嗎？可是從另一方面說，若拿測量普通人的尺度來測量武后，可也是荒唐無稽。在那時候，王子們就是武后的資本，供她賭博的政治資本。她有那麼多的王子，損失一兩個也沒有什麼關係。總而言之，最好的解釋就是武后是一個天下難尋古今無二的怪人。最後的記載是這樣：武后共有八個兒子，一個早死，她自己害死了五個，另外兩個幽禁了十二年，她親手捏死的那個幼小女兒還在內。

　　太子弘之死引起了另一樁重要大事。當天晚上，高宗和武后回到皇宮。高宗原是最喜愛太子弘。他對武后已經忍耐夠了。在他的家庭他已經看見了六七件謀殺案——王皇后、蕭淑妃、還有姐姐、甥女、兒媳婦。燕王忠是長子，現在又害死了這一個！他沒法看見兒子許王素節和澤王上金——二人現在流謫遠方，終生禁錮。一個月以前，高宗皇帝剛剛于長樂公主處得很投機，武后就把她派遣出京，永遠不許再入皇宮，高宗已經夠生氣的了。現在他煩惱的厲害，也不再想廢卻武后。他若是個男兒漢，為什麼不廢卻武后呢？並且他還依舊「是」皇帝呀。可是他想，若再把武后處死，不又多了一條人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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