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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不過,這件事情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不像以前他囚王皇后那麼簡單了。那天晚上,高宗坐在書案前,那道聖旨放在書案上。其實高宗只是欺騙自己,他應當知道他一舉一動都有人稟報給武后,雖然武后發表過提倡婦女道德的書,勸婦女對丈夫要恭順,要服從。那是另一件事。

  突然間,武后走進來,兩隻眼裡怒火如焚,懷疑的眼光向高宗瞪著。高宗的臉色變得蒼白,好像見了鬼。

  「這件事情是真是假?」武后這麼問。

  「什麼是真是假呀?」

  「不用假裝不知道。王伏勝控告我尋求巫術……先別插嘴……聖旨放在哪兒了?」

  武后的眼睛看見書案上那張黃紙。高宗坐在椅子上驚慌不知所措。

  高宗說:「不是,不是。只是個草稿。都是上官儀的主意。他想的主意。」

  武后怒吼一聲:「給我!」

  高宗趕緊遞過去,這種習慣之養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武后立即把那張紙撕碎。

  武后坐下說:「我得跟你好好兒談一談。我早就想跟你說,那麼今天正好說個明白。你一直不去找我跟我說,反而聽信一個太監的話,真是蠢笨得厲害。我只是要把新宮的邪魔驅逐出去,沒有別的……我做你的妻子,有什麼有虧婦道的地方嗎?」

  高宗不言語,實在不能說她不對。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現在也是個好機會,正好說一說。新近我看見你很鬱悶,很愛發脾氣。我以為這都是因為你身體不好,所以我沒說什麼。我一向很忙,你也知道,忙新宮殿,還有千千萬萬的事要費心。我夜裡醒著——想將來,擬訂計劃,決定文武百官的任用升降,決定朝廷大事,不都是幫助你嗎?若有人要奪取我的地位,就讓她來。我巴不得把輔佐你成個聖德之君的這副重擔子放下呢……」

  高宗覺得心煩意亂,身子顫抖,頭發暈。現在不願談論什麼朝政國事。憂鬱、沉默,像一個鬧脾氣的孩子。

  武后接著說:「不過,我也知道,當然背後還有別的原因。有些事情我雖然做了,其實我並不願意做,像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的案子就是。你這個人心腸太軟。他倆的事情若不是我一意堅持,誰敢說今天鬧到什麼地步!總算萬幸,亂黨破獲的還早。我當時若不堅持嚴辦,你今天還能穩坐江山嗎?要緊的是,一個天子,應當知道自己是個天子,所作所為要像個天子。我在這裡輔佐你。我為什麼要蓋一所新宮呢?還不是為的你?我對自己,一向不辭勞苦,不求安逸。我只是要幫助你,讓你成個名主賢君,英武有為,你還需要勇氣,需要自信。你看咱們大唐帝國!突厥、吐蕃,連昆侖山外的夷狄都向咱們求和。看情形高麗不久也可以平定的。我知道我能夠做得到。一些遠大的計劃我都給你訂好了。咱們必須興建新的宮殿,立碑刻石記功,封貴族,賞功臣,功勳彪炳,遠勝過前代各朝的帝王。做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吧!我倆攜手並進,一定成功無疑。你看你,聽信一個太監的話,做這些無聊的事情,簡直跟個孩子一樣!」

  武后這一大頓教訓,弄得高宗頭暈眼花,心煩意亂,急想擺脫帝王的重任,懶得決斷國家的大計,身心痛苦,急需休息。最後,他愁眉苦臉地說:

  「我相信,沒有我,你一個人也能治理天下的。」

  「我相信我能夠。不過我只是要幫助你。你看你病的這個樣子。現在早點兒去睡吧,好好兒睡一睡。別胡思亂想了。」

  高宗無可奈何,回頭望瞭望,重獲自由的心煙消雲散了,像瘸子倚靠一根拐杖一樣,有這麼個強有力的靠背倒也不錯。

  武后憑著她手段敏捷,把一場大禍消滅於無形。設若她是一個平庸的女人,設若高宗是另一個男人,那情形可就大不同了。不過,這次高宗竟萌發廢卻她的念頭,倒真使她吃驚。簡直從來連做夢也沒夢到過。武則天怎麼會夢到受人消滅!她回到屋裡,越想越氣。真是受了侮辱,竟有人想要消滅她!這種事情,以後再不能有!

  她自知大權在手,利刃在握。得給群臣一個教訓,一勞永逸才行。殺一個大臣容易得很,下一道聖旨就行。她把許敬宗召進宮去,許敬宗想就妙計,說燕王忠身為太子之時,那個太監和上官儀曾經親侍燕王忠。那麼顯然是燕王忠的亂黨!於是指以附逆的罪名,把上官儀和太監王伏勝斬首于市,上官儀的家人充做奴隸。後來上官儀的孫女上官婉兒進宮為婢女。再往後中宗在位時,上官婉兒擾亂朝廷,此是後話,本書結束時再表。

  燕王忠謀反的冤獄用得過於廣泛,且已過於陳舊無味。武后覺得這個辦法已經失去效用。後來燕王忠這個無知的童子,本來就晝夜恐怖,生怕被刺客暗算,終於被控求巫問卜,求人解夢。其實所控倒與事實相符。這個可憐蟲朝夕祈求平安,終於得到了平安。身為王子,不能當眾處死,奉旨以三尺白綾,自縊而亡。死時才二十二歲。生身之父雖為一國之主,當然也無法相救。

  【第十六章】

  詩人上官儀之死,在高宗當政上正好劃一段落。高宗要擺脫開武后的決心還不足二十四個時辰,與武后的交戰便大敗而退,並且後來對武后更恭順,更依賴了。最後的一場反抗於是告終,而且是最後的一次。此後,在朝議之時,武后便坐在紫紗之後,參與問答,文武官員耳朵聽到的是女人洪亮的聲音,不是男人的聲音。漸漸也便習以為常,成了定例。男子坐朝之時,女人也出而參與,自然悖於正禮,但是武后藉口丈夫患病在身,她出而從旁幫助,並無不可。並且武后從良心上說,認為高宗也是需要她。事實上,誰都知道,武后喜愛政治生活,政治就是她的性命,沿習日久,在私下談話,在正式公文上,朝臣都稱高宗與武后為「二聖」,不再單用皇帝陛下指高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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