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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藝術家生活 二、中國書法(1)


  一切藝術的悶葫蘆,都是氣韻問題。是以欲期瞭解中國藝術,必自中國人所講究的氣韻或藝術靈感之源泉始。假定氣韻有世界通性,而中國人也未嘗獨佔自然氣韻的專利權,惟很可能的尋索出東西兩方的感情強度的差異。上面論述理想中的女性時,已經指出,西洋藝術家一例地把女性人體當作完美韻律的最高理想的客體看待;而中國藝術家及藝術愛好者常以極端愉快的態度玩賞一隻蜻蜓、一隻青蛙、一頭蚱蜢或一塊崢嶸的怪石。是以依著者所見,西洋藝術的精神,好像是較為肉體的,較為含熱情,更較為充盈于藝術家的自我意識的;而中國藝術的精神則較為清雅,較為謹飭,又較為與自然相調和。吾們可以引用尼采學派的說法,說中國藝術是詩歌之神阿波羅(Apollo)的藝術,而西洋藝術乃為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的藝術。這樣重大的差別,只有經由不同的理解力和韻律欣賞而來。一切藝術問題都是氣韻問題,吾們可以說任何國家都是一樣;也可以說直到目前,西洋藝術中的氣韻還未能取得主宰地位,而中國繪畫則常能充分運用氣韻的妙處。

  所可異者,此氣韻的崇拜非起於繪畫,而乃起于中國書法的成為一種藝術。這是一種不易理解的脾氣,中國人往往以其愉悅之神態,欣賞一塊寥寥數筆勾成的頑石,懸之壁際,早以觀摩,夕以瀏覽,欣賞之而不厭——此種奇異的愉悅情緒,迨歐美人明瞭了中國書法的藝術原則,便容易瞭解了。是以中國書法的地位很重要,它是訓練抽象的氣韻與輪廓的基本藝術,吾們還可以說它供給中國人民以基本的審美觀念,而中國人的學得線條美與輪廓美的基本意識,也是從書法而來。故談論中國藝術而不懂書法及其藝術的靈感是不可能的。舉例來說,中國建築物的任何一種形式,不問其為牌樓,為庭園台榭,為廟宇,沒有一種形式,它的和諧的意味與輪廓不是直接攝取自書法的某種形態的。

  中國書法的地位是以在世界藝術史上確實無足與之匹敵者。因為中國書法所使用的工具為毛筆,而毛筆比之鋼筆來得瀟灑而機敏易感,故書法的藝術水平足以並肩於繪畫。中國人把「書畫」並稱,亦即充分認識此點,而以姊妹藝術視之。然則二者之間,其迎合人民所好之力孰為廣溥,則無疑為書法之力。書法因是成為一種藝術,使有些人費繪畫同樣之精力,同等之熱情,下工夫磨練,其被重視而認為值得傳續,亦不亞於繪畫。書法藝術家的身分不是輕易所能取得,而大名家所成就的程度,其高深迥非常人所能企及,一如其他學術大師之造詣。中國大畫家像董其昌、趙孟俯輩同時又為大書法家,無足為異。趙孟俯(一二五四——一三二二)為中國最著名書畫家之一,他講他自己的繪畫山石,有如寫書法中之「飛白」,而其繪畫樹木,有如書法中之篆體。繪畫的筆法,其基本且肇端于書法的「永」字八法。苟能明乎此,則可知書法與繪畫之秘籍,系出同源。

  據我看來,書法藝術表顯出氣韻與結構的最純粹原則,其與繪畫之關係,亦如數學與工程學天文學之關係。欣賞中國書法,意義存在於忘言之境,它的筆劃、它的結構只有在不可言傳的意境中體會其真味。在這種純粹線條美與結構美的魔力的教養領悟中,中國人可有絕對自由以貫注全神於形式美,而無庸顧及其內容。一幅繪畫還得傳達一個對象的物體,而精美的書法祇傳達它自身的結構與線條美。在這片絕對自由的園地上,各式各樣的韻律變化,與各種不同的結構形態,都經嘗試而有新的發現。中國之毛筆具有傳達韻律變動形式之特殊效能,而中國的字體,學理上是均衡的方形,但卻用最奇特不整的筆姿組合起來,是以千變萬化的結構佈置,留待書家自己去決定創造。如是,中國文人從書法修煉中漸習的認識線條上之美質,像筆力、筆趣、蘊蓄、精密、猷勁、簡潔、厚重、波磔、謹嚴、灑脫;又認識結構上之美質,如長短錯綜,左右相讓,疏密相間,計白當黑,條暢茂密,矯變飛動,有時甚至可由特意的萎頹與不整齊的姿態中顯出美質。因是,書法藝術齊備了全部審美觀念的條件,吾們可以認作中國人審美的基礎意識。

  書法藝術已具有兩千年的歷史,而每一個作家都想盡力創造獨具的結體與氣韻上的新姿態。是在書法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藝術精神的最精美之點。有幾種姿態崇拜不規則的美,或不絕的取逆勢卻能保持平衡,他們慧黠的手法使歐美人士驚異不置。此種形式在中國藝術別的園地上不易輕見,故尤覺別致。

  書法不獨替中國藝術奠下審美基礎,它又代表所謂「性靈」的原理。這個原理倘能充分瞭解而加以適當處理與應用,很容易收得有效的成果。上面說過,中國書法發現了一切氣韻結體的可能姿態,而他的發現系從自然界攝取的藝術靈感,特別是從樹木鳥獸方面——一枝梅花,一條附了幾片殘葉的葡萄藤,一隻跳躍的斑豹,猛虎的巨爪,麋鹿的捷足,駿馬的勁力,熊羆的叢毛,白鶴的纖細,松枝的糾棱盤結,沒有一種自然界的氣韻形態未經中國書家收入筆底,形成一種特殊風格者。中國文人能從一枝枯藤看出某種美的素質,因為一枝枯藤具有自在不經修飾的雅逸的風致,具有一種含彈性的勁力。它的尖端蜷曲而上繞,還點綴著疏落的幾片殘葉,毫無人工雕琢的痕跡,卻是位置再適當沒有,中國文人接觸了這樣的景物,他把這種神韻融會于自己的書法中。他又可以從一棵松樹看出美的素質,它的軀幹勁挺而枝杈轉折下彎,顯出一種不屈不撓的氣脈,於是這種氣脈融會于他的書法風格中。吾們是以在書法裡面,有所謂「枯藤」、所謂「勁松倒折」等等名目以喻書體者。

  有一個著名高僧曾苦練書法,久而無所成就,有一次閒步於山徑之間,適有兩條大蛇,互相爭鬥,各自盡力緊掙其頸項,這股勁勢顯出一種外觀似覺柔和迂緩而內面緊張的力。這位高僧看了這兩條蛇的爭鬥,猛然而有所感悟,從一點靈悟上,他練成一種獨有的書體,叫作「鬥蛇」,乃系摹擬蛇頸的緊張虯曲的波動。是以書法大師王羲之(321-379)作 《筆勢論》,亦引用自然界之物象以喻書法之筆勢:

  劃如列陣排雲,撓如勁弩折節,
  點如高峰墜石,直如萬歲枯藤,
  撇如足行之趨驟,捺如崩浪雷奔,
  側鉤如百鈞弩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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