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與吾民自序

自序

　　在這一本書裡頭，我只想發表我自己的意見，這是我經過長時間的苦思苦讀和自我省察而獲得的。我並不想與人論辯，也不想證明我與人相左的論點；但是我願承擔對此書的一切辯解和責難，一如孔老夫子說過的：「知我者其為《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中國是一個龐大的國家，而她的民族生命，涵括了太多面向，對她難免有許許多多抵牾歧異之見解。任何欲持相反之論旨者，鄙人隨時可提供材料，方便他利用。但是真理終歸是真理，它一定會壓倒巧黠之見。人之領悟真理，只在難得的一剎那，永存的是這領悟的一剎那而不是一己之見。是以大排場地彙集證據，經常僅能使人得到荒謬之結論。人要有此領悟，須有較為簡純的風格，亦即真正清明的風格。因為真理絕無法去證明，只能去領會。

　　顯而易見的，寫了這本書，我也會冒犯許多中國問題的作家，尤其是我自己的同胞和一些大愛國家。此輩大愛國家——鄙人與之素無淵源，因為他們的神明不是我的神明，他們的愛國思想也不是我的愛國思想。說不定我也同樣愛我的國家，可是當著他們的面，我都不露聲色；中外皆然，人是可能把愛國主義的外衣穿到破爛不堪，甚至到死都披著此一破爛招搖過市的。

　　我敢坦白，是因為——與這些大愛國家不同——我不以我的國家為恥。我敢揭露她的困境，是因為我未嘗放棄希望。中國比她的這些藐小的愛國者可大得多了，不需要他們的粉飾。一如過去，她會再度修正自己的。

　　我也不是為了西方的愛國分子而寫這一本書，因為，比起遭自己同胞誤解，我更害怕他們——承他們抬愛——引用了我的話。我只單純寫給淳樸的人看，淳樸是古中國會如此高明的原因，而今則幾乎成為絕響。我這一本書只能以這種單純的觀點來理解。我只跟基本人性尚未泯滅的這些人說話。因為，只有他們才理解我。

　　我首先應該感謝賽珍珠女士，她自始至終給我親切的激勵，付印之先，還替我通篇審閱原稿。其次應感謝李君，他在排印期中，給我很有價值的批評。其次應感謝麗琳潘菲小姐，她替我排定格式，校對校樣，又做了索引。葛恩夫人、茀立茨夫人和史登堡夫人，她們三位給我不少精神上的幫助。我應該說明這一次寫作，叨光于內人之力者實屬不淺，她耐心地幫助我完成全部工作，此中況味只有作家的妻子才體會得到。

　　一九三五年六月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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