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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生的藝術 住宅與庭園(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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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建築的某些原則,已經在前面「建築」一節中大致探討過了。不過,中國的住宅與庭園有其更為錯綜複雜的一面,值得引起特別的注意。與自然保持和諧的原則在這裡更向前推進了一步,因為在中國人的概念中,住宅與庭園是密不可分的,它們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這可以從「園宅」一詞找到根據。一座住宅和一個庭園,如果還是一幢方方正正的建築,四周有一塊平整的網球場,那末,這所住宅和庭園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庭園」的「園」字在這兒並非指一塊草地或一些幾何形花床,而是指一塊能供種菜,種果樹,能坐在樹蔭下乘涼的地方。在中國人「家」的概念中,要有一所房子,一口井,一塊放養家禽的場地,還有幾棵柿樹棗樹,都要安置在一個寬敞的空間裡。在古代的中國,正如在所有的農業文明國家一樣,由於有了一個寬敞的空間,住宅本身在園宅的總體設計中,反而退居次要地位。 人類文明的變化是如此之大,使得空間這樣的東西變得非普通人所能擁有,所能享受了。我們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以至於一個人只要擁有一畝像樣的草地,在其中挖一個五英尺見方的池塘,餵養幾條金魚,再堆上一座連螞蟻也只需五分鐘就能爬到頂的假山,只要有這些東西,他就沾沾自喜了。這就完全改變了我們對「家」的概念,再也沒有一塊空地供孩子們捉蟋蟀,以使他們即便全身弄髒也滿心歡喜。相反,我們的住宅實際上變成了鴿子窩,還美其名曰:「單元公寓」,我們所說的家也只是由一些電鈕、開關、衣櫥、橡皮墊子、鎖孔、電線以及防盜鈴所組成的東西。沒有閣樓,沒有灰塵,也沒有蜘蛛。我們大大地曲解了住宅這個概念,以至於一些西方人士會自傲于他們的睡床原來就是白天的沙發這一事實,並在親友面前誇耀,使大家對現代技術的文明程度感到驚異。現代精神上的家已被瓦解,因為物質上的家已經不復存在了,正如愛德華。薩丕爾①業已指出的那樣,人們搬進了三間一套的單元,奇怪為什麼老也不能把孩子們圈在家裡。 ①愛德華·薩丕爾(Edward Sapir,1884~1939),美國語言學家和人類學家。 中國鄉村裡的普通窮人所擁有的空間也要比紐約的大學教授大得多。但中國人也有住在城市裡的,卻並非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巨大的庭園。所謂藝術,就是如何利用於中有限的東西而又能讓人類的想像力有發揮的餘地,以打破空白的牆壁和狹小的後花園的單調無味。《浮生六記》的作者沈複(18世紀末),在這本反映了中國文化最佳精神的小巧玲戲的書本裡為我們構畫出一個窮書生是如何想方設法要佈置一個漂亮的家的故事。從中國建築的不規則原理出發,我們以人類豐富的想像力發展了一種或藏而不露,或異軍突起的原則。它既可以使宮人家的別墅有無窮的變化,又可以使窮書生的住宅有變化的無窮。在《浮生六記》中,我們可以找到有關這個原理的重要論述。據作者說,我們只要遵照這個公式行事,就可以把一個即使是較為貧寒的書生的住宅佈置得美觀大方,令人滿意。這個原理可以用一個公式來表示,即「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沈複寫道: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或掘地堆土成山,問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牆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牆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藤蔓,欲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廚處,一開而可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於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於培頭,如上有月臺,而實虛也。貧士屋少人多,當仿吾鄉太平船後梢之位置,再加轉移其間。台級為床,前後借湊,可作三榻,間以板而裱以紙,則前後上下皆越絕。譬之如行長路,即不覺其窄矣。余夫婦喬寓揚州時,曾仿比法,屋僅兩椽,上下臥房,廚灶客座皆越絕,而綽然有餘。芸曾笑日:「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也。」是誠然歟? 讓我們再往下看,這兩個天真的人物,一個是窮秀才,一個是他那富有藝術氣質的妻子,看他們是怎樣在貧困愁苦的生活中吮吸最後一滴幸福生活的甘露,卻又總是提心吊膽,唯恐為造物主所妒恨,唯恐自己的幸福生活不會長久: 餘掃墓山中,檢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芸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勻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間,鑿痕畢露,將奈何?」芸曰:「擇石之頑劣者,搗末於灰痕處,乘濕摟之,幹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于左而凸於右,背作橫方紋,如雲林石法,懿岩凹凸,若臨江石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鶯蘿,俗呼雲松。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鶯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臼相間,神遊其中,如登篷島。置之簷下與芸品題:此處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將移居者然。一夕,貓奴爭食自簷而墮,連盆與架頃刻碎之。餘歎曰:「即此小經營,尚幹造物忌耶!」兩人不禁淚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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