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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生的理想 中庸之道(1)


  對庸見或曰通情達理精神的信仰是儒家人文主義的組成部分。正是這種合情合理的精神才使得中庸之道——儒家的中心思想——得以產生。上一章我們提到了通情達理精神,並與邏輯或理性進行了對比。我們業已指出,通情達理基本上是直覺所使然,與英國人所謂庸見大致相同。我們進一步指出,對中國人來說,一個論點「從邏輯上推斷是正確的」,那還遠遠不夠;更為重要的是這個論點應該「符合人的天性」。

  ①庸見(Common Sense),亦即「常識」。

  中國傳統教育的目的是培養懂情理的人,他是中國文化的代表。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首先應該是通情達理的人。他通常富有庸常的見解,喜歡隨和與克制,痛恨抽象理論與邏輯極端,庸見為所有的普通人所具有。學者往往處在失去這種庸見的邊緣,很容易在理論上鑽牛角尖;而通情達理的人,或者說中國的文化人,應該避免任何理論或實踐上的過火行為。比如,歷史學家弗勞德說亨利八世與凱瑟琳離婚純粹是出於政治上的原因;而克萊頓大主教卻說離婚是受了獸欲的驅使,庸見的態度則認為二者兼而有之:這也許更接近真理。在西方,一位科學家會沉浸于遺傳學理論,另一位卻著迷於環境意識。雙方都固執地用自己淵博的知識與偉大的愚蠢去證明只有自己才是正確的;而東方人卻不用經過太多的思考就肯定雙方都有正確的方面。一個典型的中國式論斷是:「甲是正確的,而乙呢,也不錯。」

  ②弗勞德(James Anthony Froude),1818~1894,英國歷史學家。
  ③原注:見一本極有啟發性的小說《庸見的魔力》(The Magic of Common Sense),George Froderick Wates,(John Murray,London)。

  這種自滿常會使一個慣於邏輯思維的人感到憤怒,但那又怎麼樣呢?講求合情合理者能保持平衡而講求邏輯者卻失去了它。如果讓一個中國畫家像畢加索那樣通過完美的邏輯思維,把世上萬物都簡化為錐體、平面和對角線,然後又邏輯地把這種理論體現在繪畫中,這在中國顯然是不可能的。我們對太完美的論辯及太邏輯化的理論有一種自然而然的不信任感。治療這種理論上的邏輯怪誕,最好最有效的處方是庸見。羅素曾經精確地指出:「在藝術上,他們(中國人)追求精美,在生活上,他們追求清理。」

  ④畢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西班牙畫家,法國現代畫派主要代表。

  這種對庸見的崇拜,於是就變成了在思想上對所有過激理論,在道德上對所有過激行為的一種厭惡。結果自然就形成了中庸之道,實際也就是希臘人「nothing too much」(凡事適可而止)的理想。「Moderation」的漢譯為「中和」,意思即「不走極端、和諧」。「Restraint」的漢譯為「節」,意謂「控制到合適的程度」。《尚書》中記載著中國最早的政治文獻,其中有堯勸告舜的話:「允執厥中」。孟子讚賞另一位皇帝說「湯執中」。據說湯總是「執其兩端而用其中於民」。意思是他要聽取兩種對立的觀點,給雙方各打百分之五十的折扣。中國人如此看重中庸之道以至於把自己的國家也叫做「中國」。這不僅是指地理而言,中國人的處世方式亦然。這是執中的,正常的,基本符合人之常情的方式。這種方式使得中國人宣稱自己發現了所有不同流派哲學所共有的基本真理,正如古代學者所自詡的那樣。

  中庸之道無所不包。它淡化了所有的理論,摧毀了所有的宗教信仰。假定有一位佛教法師與一位儒學家辯論,法師很可能會滔滔不絕地證明事物的虛幻與生命的徒然。儒家則簡單地以一種就事論事的,不屑於邏輯論證的態度回答說:「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削髮為僧,那麼世界、國家、人類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這個不合邏輯但極合情理的生活態度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這個檢驗生活的尺度不僅對佛教是個挑戰,對所有宗教,所有理論都是挑戰。我們不能邏輯性太強,事實上,所有理論之所以成為理論是因為那些理論的創造者使某些觀點成為自己的變態心理。弗洛伊德的情結就是弗洛伊德自己的化身。所有這些理論,無論是弗洛伊德,還是釋迦牟尼,似乎都是建立在誇張的幻覺之上的。人類的痛苦,婚姻生活的煩惱,乞丐的悲哀,患者的疼痛與呻吟,這些在我們普通人看來是一經感受就馬上忘卻了的。而釋迦牟尼則不同。這些景象必定刺激了他極度敏感的神經,其力量之大,使他幻想到了涅槃的境界。儒家學說則不然,它是普通人的宗教,這些人怯於使自己的神經如此敏感,怕世界會因此而崩潰。

  中庸之道的作用在生活與知識的各個方面都會體現出來。從邏輯上講,任何男人都不應該結婚,然而從實踐上講,所有男人都應該結婚,所以儒家主張應該人人結婚。邏輯上講人人平等,實際並非如此,所以儒家教導要尊敬師長,服從師長。邏輯上講男女不應有別,而實際有別,所以儒家宣傳男尊女卑。一位叫墨子的哲學家教導人們要愛所有的人,另一位哲學家楊朱卻教導人們要愛自己。孟子批評了他們兩人的觀點,只說是要愛自己的父母,這真是明智得很。一位哲學家認為感情應該克制,另一位認為應該順其自然。子思則認為任何事情都應該取中和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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