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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國人的心靈 想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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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須設法理解這種天真的想法。由此,我們才可以進入中國人想像與宗教的世界。所謂宗教,筆者指那美好的天堂和熾熱的地獄,以及真實的活著的靈魂,而不是波士頓唯一神教派教徒們「內心世界的王國」;也不是馬修·阿諾德①對那種非人力、無定形、存在於入身內外,有助於正義的力量之信仰。 ①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國詩人及批評家。 這個想像的世界並不只是屬目不識丁的人。孔子自己就表明過對鬼神的某些天真想法。他說,「與其媚(鬼神)于奧,寧媚(鬼神)於灶。」他在談到鬼神時,輕鬆自如,引人入勝:「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遠之。」他是很願意讓鬼神存在的,條件是鬼神允許他幹自己想幹的事。 唐代的大儒韓愈繼承了這種天真幼稚的態度。他被貶官發配到汕頭附近做太守。他所在的地區被鱷魚侵犯,人民飽受其苦。於是他寫了一篇言過其實的《祭鱷魚文》。鱷魚們對他的講話風格似乎非常欣賞——韓愈是中國歷史上最優秀的作家之一——因而,它們隨後就撤離此地了。這是韓愈自己陳述的事實。韓愈真的相信自己的祭文有如此之大的作用嗎?這樣的問題不會有任何答案。提出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是對事情完全的誤解,因為韓愈的答案很可能是:我怎麼知道真有其事;但是你又怎麼知道這是假的呢?這是一種不可知論,公開承認我們的腦力是不可能解決此類問題的,隨即放棄這種努力。韓愈是極有膽識的人,且不迷信。他寫了有名的諫書,勸皇上不要派遣使臣去印度取回「佛骨」。我相信他在撰寫那篇祭文時也一定暗自覺得好笑。當然,中國有膽識的人中也不乏那些更推崇理性主義的人。比如下一世紀的司馬溫公,曾對佛教的地獄說提出疑義。他問道,為什麼中國人在佛教傳入之前,做夢都沒有見到過地獄,然而,這種唯理主義並非典型的中國人心靈。 在我看來,中國人靠想像力所創造的最有特色的人物是漂亮的女鬼,這都是中國學者們憑空想像出來的,比如《聊齋志異》中的那些人物。這些故事描寫女鬼,描寫被迫害被污辱的婦女的精靈。她們以一個女僕的身份出現,從而把自己的不幸告訴活著的人們。死去的心上人又回到了情人的懷抱,並為他生兒育女。這些具有濃厚人情味的小說是受中國人歡迎的。因為中國的鬼是那樣令人吃驚地通人性,而女鬼又是那麼驚人的可愛:她們愛別人,也有忌妒心。她們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這些鬼怪並不是讓書生們晚上獨自一人呆在書房而感到害怕的那種鬼怪。當蠟燭即將燃盡,書生昏昏欲睡之時,他聽到絲綢衣服窸窣作響,睜眼一看是位十六七歲嫺靜少女。一雙渴望的眼睛,一副安詳的神色,她在看著他笑。她通常是一位熱情的女子。我相信這些故事必定是那些寂寞的書生依照自己的願望編造出來的。然而她能通過各種把戲給書生帶來金錢,幫助他擺脫貧困。書生病了,她精心服侍,直至痊癒。其溫柔的程度,超過了一般現代護士。更為奇怪的是,她有時還替書生攢錢。在書生外出時,她可在家耐心等待,一等即幾個月,乃至幾年。所以也能非常貞潔。這種共同生活的時期可長可短。短到幾天,幾十天,長則幾十年,直到她為書生養育了子女。兒子科舉高中之後回家探母,結果發現豪華的宅邸已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古老的墳墓。地下有一隻洞,裡面躺著一條死去了的老狐狸。原來她是中國人喜歡放在故事裡的那些狐狸精之一。有時她會留一個紙條,說她很不願意離開他們,但是她是一條狐狸,原不過想享受一下人間的生活。現在他們既已興旺發達,她深感欣慰。她還希望他們原諒她。 這就是中國人典型的想像力。這種想像力沒有在上帝的世界裡翱翔,而是賦予這些幻想的人物以人類的感情和人類的悲傷。這是一種不信教的人的品德。既承認想像,也承認現實,不期望一個完全能夠得到解釋的、完美的理性世界。中國人想像中的這種性質,外人很不知曉,所以筆者翻譯了一個故事,叫《倩女離魂》,是唐代流傳下來的。故事的真實性,不得而知。不過據說事情發生在公元690年武后稱帝的時候。我們的小說、戲劇、學者的著作中到處都有此類故事。這裡的神怪被描繪得非常可信。他們被人格化了。 天授三年,清河張鎰,因官家於衡州,性筒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鎰外甥太原王畝,幼聰悟,美容范,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後各長成,宙與倩娘常私感想於寤寐,家人莫知其狀,後有賓寮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抑鬱,宙亦深恚恨,托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陰恨悲慟,訣別上船。日暮至山郭數裡,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步行跳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夢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于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凡五年,生兩子,與錳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泣涕言日:「吾累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顏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歸衡州,既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大驚日:「倩娘疾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鎰大驚,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舟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赴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唯親戚間有知之者。後四十年間,夫妻偕喪,二男並孝廉擢第,至丞尉。 或許由於世間得不到圓滿的解釋,使人們的這種想像力有了一定的活動餘地,這倒是一件好事。想像力如果運用得當,可以使世界變得美麗。正如在道德生活中,人類智慧被用來將世界轉變為一個人類生存所滿意的場所一樣,在藝術生活中,想像力被用來給平凡、枯燥的世界罩上一層美麗的面紗,使這個世界的脈搏和我們美感的脈搏一起跳動。在中國,生活的藝術與繪畫、詩歌的藝術是一致的。正如17世紀末的李笠翁在一段戲文中所云: 已觀畫上山, 更看山中畫。 這種想像在對悲哀與貧困進行忽受之後,將其轉化為美的東西,正如我們在杜甫詩裡清楚地看到的一樣。美存在於茅屋、蚱蜢乃至蟬翼,而且最奇怪的是存在於石頭之中。只有中國人才會畫一塊犬牙交錯,凹凸不平的石頭,並將它掛在牆上,日日思索與欣賞。這些石頭並非威尼斯或佛羅倫薩那些雕刻過的石頭,而是崎嶇不平,未經馴化的自然之物,仍舊保持其自然狀態中強烈的節奏。我們的美的感受也由此獲得。我認為這種對一塊普通石頭的節奏所產生的享受感是中國人優美精緻的心態最有說服力的證明。確實,在發現一塊普通鵝卵石的美的時候,中國人的頭腦是很敏捷的;在設法榨出存留在這個不安全的、氣數已定的世界裡最後一盎司幸福時,中國人的心情是迫不及待的;這種敏捷與迫不及待的心情互不相讓,相輔相成。中國人會將一幅畫有孤零零的鱗峋怪石的畫,或者一隻貓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一隻螞蚱的畫,掛在自己的牆上,對著它沉思,儘管內戰很可能正在他的家門口打響。尋找日常生活中的美,這就是華茲華斯①和中國人想像力的作用。華茲華斯是英國詩人中最富有中國精神的一位。如果雨點打在頭上時你也不躲開,你會發現這些雨點是很美麗的。這是明末蕭士瑋的話。他是在談論日記寫作的非正式文體時說的。不過,這並不僅僅是文學上的結論,也是生活中的信條。 ①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國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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