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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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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有一次六十一歲生日啊!媽媽!」伊娃回答,「六十歲是人生的一個重大路程,一個甲子,應該大事慶祝,這是傳統。再往上的大生日,還有七十一、八十一,可是通常都很稀少了。」 「所有的花費都由我來出。」佛萊迪說。 「不行,我們一起分攤。」洛伊說。 那天晚上,佛羅拉對她丈夫說:「佛萊迪畢竟是一個慷慨的傢伙。可是我們應該要分攤費用的。我想支出一百五十元來請客,我們付得出來。我很高興,洛伊,他問起我們存了多少錢,你沒有告訴他實話。」 「我們就是不能告訴他,」洛伊回答,「如果他知道我們有多少存款……我們有多少存款?」 「將近五千塊錢了。」佛羅拉的聲音中充滿了喜悅與驕傲。 「你應該上街去買一件新衣服,參加宴席的時候穿,也替伊娃買一件。佛羅拉,順便買一個戒指,我知道你想了好幾年了。」 「噢!洛伊,」佛羅拉叫著,「是真的嗎?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先問過媽媽?」 「不用,那是我們大家的錢。你先買回來再告訴媽媽。她知道你是值得獎賞的。」 佛羅拉給她丈夫一個熱烈的吻。 第二天早上,她和伊娃一起上街買衣服。佛羅拉挑了一件黑底粉紅碎花的衣服,伊娃挑了一件藍色的。然後她們一起到珠寶店,佛羅拉買了一枚五百元的鑽戒。她把裝著戒指的小盒子放到她的手提袋裡時,她忍不住快樂地歎息了。 她們一回到餐館,伊娃就大叫。 「媽媽,我們買了一枚戒指給佛羅拉,好漂亮啊!」 佛羅拉遲疑地打開盒子,把戒指拿給母親看。「我已經想這樣一枚戒指想了好幾年了,媽媽。」她說,「我希望您能同意我的做法。」 「花了多少錢?」 「五百塊錢,這枚鑽石重一克拉多一點。」佛羅拉不安地看著媽媽,「這是從我們的存款中拿出來的。」 「把它戴上,把它戴上!」 佛羅拉把戒指套在手指上時,從她的微笑中可看出她無限的滿足。 「很合適也很好看。」媽媽慈祥地看著她的媳婦說,「你是值得得到它的。」 五 他們開始邀請朋友來參加生日宴席,在生日前幾天,禮物就不斷地送來。佛萊迪請到了唐人街的領導人物,使得馮家覺得很有面子。 馮太太生日那天,兒女都坐在她旁邊,她真覺得高興極了。他們的宴席訂在太平洋餐館,因為他們自己的餐館太小了,容納不下那麼多的客人。一家人都穿著他們最好的衣裳。餐館中也結掛了紅色、金色的花彩和一幅幅的賀聯,每個人都高高興興笑臉迎人。壽星的兒女們真應該為他們母親的高齡而高興,心存感激。兩歲的小馬可被打扮成中國娃娃,戴著他的老虎帽搖搖擺擺地走著。如果能有半打或一打的孫子,這個場面會更熱鬧些。但是馮太太已經很滿足了,她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很好。這個宴席證明她成功地維持了一個家庭,這是人們在這個充滿陷阱與失敗的世界中的最大希望。賀客們不斷地向她敬酒。宴席上如果漏掉了那位唐人街領導人來作演講,是很失禮的事,所以馮太太滿耳朵都是人們恭維她是個標準的好母親。 和往常一樣,老杜格仍是座中最德高望重的演說者,經過一番推讓後,他說:「我的朋友們!我們每個人都希望能活得久一點兒。我十二年來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現在讓我告訴你們我苦思的結果。但是請先聽一個故事: 「兩千五百年以前,有個與孔子、老子同時期的老人,當老子年輕時他已經九十歲了。有一天老子來拜訪他,看他雖白髮蒼蒼但臉色很紅潤,老子就問他長壽的秘訣。他張大了嘴巴叫老子看,『我的牙齒掉光了嗎?』 「老子看了看就回答:『幾乎都要掉光了。』 「『我的舌頭呢?』 「『仍然很好!』老子回答。 「『你記住,』這個老人說,『硬的和鬆脆的東西遲早都會破裂,但柔軟的東西仍然存在著。』這就是我長壽的秘訣。」 老杜格接著又說:「生命是一種很好的禮物,沒有任何人想輕易地放棄它。我們有些人希望活得久些,還有一些人希望能永遠活下去。人的精神、作品和競爭都具有無可毀滅的性質。莊子把死稱為『回家的偉大旅程』。 「我知道大家都希望能活得久、能不死,但是它操縱在自然的手中。每一株橡樹或蘋果樹都是不朽的,樹雖死但它的形象永遠被人們記著,老樹衰竭了,小樹成長著。我不懷疑自然為什麼不給我們一些永遠不會長大也不會死亡的一棵樹、一頭象,或一個人。 「大自然使一個孩子從小到成熟。他適應某些事情,但他同時也和其它的事情分離了。一個人養成某種習慣後,就很難再加以改變了。僵硬對生長、機會和冒險的過程來說,就是無能的。如果今天要我帶領一支隊伍橫過懷俄明,我已經沒辦法了。不止是我無法勝任,而且我的靈魂也拒絕去做那件事。所以,大自然在人生戰場上,給我們新生的一代,使得不朽的事蹟得以進行。等老狗的骨頭硬了,失掉他的新鮮感,年輕的一代就來取代這些角色。這就是自然其本身得以綿亙不息。 「我敬馮太太和她的子女和孫子馬可,以及不朽的馮老二——我的好朋友。」 宴席快結束時,馮太太已經有點兒醉了。有很多演說者也提到了意大利媳婦,稱讚她懂得如何幫助丈夫和經營生意。全唐人街都知道她是一個好妻子、好媳婦。老杜格嚴肅地說:「這就是使社會保持秩序的因素。」 第二天,全家在母親的命令下,去佈告克朴祭拜父親的墳,媽媽堅持著一定要去,尤其是因為佛萊迪難得回家一趟,他們更應該趁機會一起去。這天離父親逝世兩周年也只有四五天了。從父親逝世之後,家裡有了極大的變化! 在昨晚的生日宴席上,馮太太就跟艾絲說:「艾絲,最好能一起去。」這是艾絲第一次,被視為馮家的一分子。她穿著黑底白花的衣裳,跟他們一起去。 餐館關門不做生意,成舅舅也把他的店丟在一旁,和馮家人一起去。他們帶了一罐米酒、一籃子的水果與堅果,與一大束鮮花。佛萊迪把他的照相機也帶去了。 他們魚貫地進入這個西式墓園。墳墓與墳墓之間隔得很近,排列得很整齊。一家人把水果、堅果和鮮花供在墓碑前。大哥是長子,把酒灑在父親的墳上當做奠酒。馮太太跪在墓前慟哭著,其它的人也跟著跪下去,佛羅拉也跪著,其中只有伊娃大聲地哭出來。艾絲不知道她該怎麼做,仍然站著,手裡牽著小馬可。幾分鐘以後,馮太太站了起來,沉重地喘著氣,一句話也沒說,靜靜地站在那裡,其它人也跟著站起來。 墳前的墓碑是一塊方形的平面石板,中間刻了死者和立碑人的名字。母親指著墓碑說:「我們很快就會添上其它孫子的名字了。我這一大把年紀了,只有馬可一個孫子。艾絲!這要靠你了。」 艾絲羞紅了臉。 佛萊迪站在墓碑前,想讀出這些中國字。 「馬可的名字在哪裡?」 「就在左下角最邊上的地方。」 大家都站在墓碑前,佛萊迪拿出閃光燈。 「我們一起拍張相片留念。」他把三腳架放好,全家人都圍在墓碑旁,媽媽和成舅舅在中間,洛伊、佛羅拉、伊娃、馬可站在一邊,湯姆和艾絲站在另一邊。 「伊娃,你站過來,到我旁邊。」佛萊迪說,「還記得你們剛到達美國時,我們在港口拍的那張照片嗎?你和湯姆還是小蘿蔔頭呢!」 佛萊迪把光圈、速度調好,然後按下自動定時器與快門,很快地跑到他的位置上。照相機「滴答」一響,鎂光燈也閃亮了一下,正好一陣微風吹過草皮,在那一剎那父親的靈魂彷佛也跟他們一起。 他們準備回家,在一路上,湯姆和艾絲跟在馮太太後面,伊娃攙著馮太太。當他們到達墓園大門時,馮太太轉過身來對湯姆和艾絲說:「現在只剩下伊娃讓我操心了。」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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