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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樂享餘年(2)


  我雖然已很熟悉西方的生活,並很明白西方人對於老年的態度,但有時所聽見的話仍使我非常詫異,很出我的意料。這種使我奇異的態度,常有所遇。我曾聽見過一位年老的婦人說,她已有幾個孫兒女,其中以長孫兒使她受到的感觸最大。她的意思是長孫兒已如此長大,將反映她自己的年齡之高。我很明白美國人最恨別人說他已老,但我竟料不到他們的畏懼心竟會到這個地步。五十歲以下的人大都希望旁人視他為依然年富力強,這很在意中。但是一個頭髮已經花白的老婦人,在旁人提到她的年齡時尚要顧左右而言他,實在使我覺得出於意外。當我在讓一位老者先走進電梯或公共汽車時,我心中自不免有為他已老的意思,但我總不敢形之於口。

  有一天遇到這樣一件事時,我無意之間說了出來,不料那位很尊嚴的老者于坐下去時,竟會向坐在他下手的太太用著譏笑的口氣說我:「這年輕的人,竟以為他比我年紀輕得多啊!」這種情形太缺乏意識,使我不解其所以然。我很諒解年輕和中年未嫁的女人因為保愛其青春,所以不願意將年紀告訴旁人。中國女郎達到二十二歲而尚未出嫁或定親時,也常要感到一些恐懼。歲月很忍心地按部就班的消逝,一刻也不肯停留。女人常怕被歲月所遺棄,如在公園晚間園門關時不及出去而被關閉在裡邊一般。因此常有人說,女人一生中最長的一年是二十九歲,直可以延長到三四年之久而依然是二十九歲。但除了這種情形以外,隱瞞年齡便屬毫無意思。在旁人的眼光中,人非已老何以能夠聰明。年輕的人對於生命婚姻和真有價值的事物能知道些什麼?我很諒解因為西方生活的整個模型都過於重視青春,所以不論男女都不敢將自己的年齡告訴他人。一個年紀四十五歲的女書記,其實很富有精力,辦事效能很高,但是假使她將年齡一旦說破,便將為了不可解的理由被人認為毫無用處。無怪她為了要保全飯碗起見,而不能不隱瞞年齡。這種生活的模型,和對於青春的過於重視,都太缺乏意識,照我看來,竟毫無意義。這種情形顯然是職業生活所造成,因為我深信在敬老上,家庭勝於公事房。除非美國人民漸漸覺得憎嫌工作效能和成就,上述的情形竟是無可避免的。我頗以為等到美國的為父者能視家庭而不是公事房為他生活中的理想處所,能公然如中國父親一般泰然自若地告訴旁人他已有一個好兒子,可以繼續他的事業,並且覺得受其奉養很可誇耀時,他便會期望這種快樂時期的來臨。在尚未到五十歲的時候,即要屈指計算,好像等得不耐煩了。

  美國身體康健的老年人常對人說他尚年輕,而旁人也說他年輕。但實在的意義則是說他康健,這真是一種語言上的不幸。老年壯健是人生的莫大幸運,但改稱之為壯健年輕,便將減削意義,使原來很完美的東西變為不完美了。實在說起來,這世界中再沒有比一個壯健而智慧的老翁更美麗的,他有著紅的面頰,雪白的頭髮,以通曉世故的態度,用和藹的口氣,談著做人的道理。中國人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畫起老翁來總是紅面白須,視之為人世終極快樂的象徵。中國人所畫的壽星,美國人大概也看見過的,他那高高的額角,紅紅的面孔,雪白的長須,笑容可掬的樣子,這畫像是何等的生動。他手撫長須,悠然自得,何等的莊嚴,令人起敬。因為從沒有人對他的智慧發生疑問,所以他極端自信。因為他見慣了人世的憂苦,所以極仁慈。我們對於富有生氣的老者每說他們是老當益壯,像勞合.喬治這樣的人,我們每稱他為老薑,意即姜桂之性,越老越辣。

  我在美國幾乎連白須老者的影子也看不到,他們好似結了伴躲避我。我在美國已那麼久了,只有一次在紐澤西州看見過一個略具白須老者樣子的人。這或者是保安剃刀的成績,其可惜和愚笨正如中國北方的農民將各處山上的樹木一起砍伐淨盡,弄得美麗的青山都變成禿頂光皮一般不相上下。美國尚有一處寶藏須待他們去發現,這就是美麗和智慧的寶藏。美國人民發現時方能覺得這寶藏是何等的悅目賞心。飄飄長髯的山姆老叔已不復可見,因為他已用保安剃刀將長髯剃去,變成一個雙額高聳,雙頰凹癟,戴著一副牛角框眼鏡,透出炯炯目光的滑稽樣子了。這一變立刻使他失去了舊日的莊嚴偉大,那是何等的可惜。我對最高法院問題所取的態度(這問題其實和我並不相干),完全系以愛好查爾斯.伊文思.休斯(Charles Evans Hughes)的面貌而決定的。他簡直已是美洲碩果僅存的偉大老人。試問此外還有別個嗎?為了優待起見,自應讓他退休,但如果說他已衰老不堪任事,則在我看來竟是絕大的侮辱。他的面貌是雕刻家所認為最合理想的。

  美國的老人依舊要如年輕人一般的忙碌,顯然是個人主義推行得太過分所致。他以自立為榮,而以依賴晚輩為恥。美國憲法曾替人民規定下許多應享的權利,但不應遺漏了老年人應由其子女扶養這一條。因為這也是由服役而產生的一種權利和義務。為父母者在子女幼小時何等的辛勞,子女小有病痛必整日整夜的服侍,換下來的尿布每天必須洗滌,須費二十餘年的工夫方能完成教養,使他們可以出去應世做事。他們既費了這麼大的辛苦,則到了老年時,應該由他們的子女扶養並受人尊敬,尚有拒絕不給予他們的道理嗎?在普通方式的家庭生活中,凡是人都先受父母的教養,後來則接下去教養自己的子女,最後則受到子女的扶養,程序極為自然,其間沒有個人自傲的餘地。中國人因為他們對生活的概念是完全以家庭中互助為基礎,所以並沒有個人獨立的意識。因此到了老年受子女們的扶養時,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恥的地方,反而將因有子女扶養他們而自己覺得欣幸。中國人的生存目的也僅此而已。

  西方人則不然,他寧可抹去一己去住在附有烹飪室的旅館中。出於大公無私的願望,不願為子女所累,不願去干涉他們的家庭生活。但他其實有干涉的權利,這種干涉即使將使子女們不愉快,但確屬十分自然。因為一切生活,尤其是家常生活,本是一種節制課程。試想人在幼時,豈不都受父母的干涉嗎?操行主義者以為子女須離開父母,在這種思想中,我們看到不干涉的邏輯。父母曾為我們費過一番極大的辛勞,如若我們在他們老而無能時尚不能容忍他們,則我們在家庭中尚能容忍什麼人?一個人無論如何須學習自製,否則連婚姻也失去效力。試想骨肉的親愛奉侍,豈是旅館僕役所能代替的嗎?

  中國人對於年老父母的躬親奉侍概念,系完全根據於有恩必報的理由。一個人從朋友方面所受到的恩惠都可用數字計算,但父母的養育之恩則絕不是數字所能記錄。中國的教孝論文中,一再提起洗尿布。這件事使輪到自己做父母時覺得有意義。所以為了報答起見,父母年老時,為子女者豈不應好好的侍奉,視其所好,每天以精美的膳食供養嗎?為子女者盡孝道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單是像醫院看護服侍一個陌生病人一般,但求盡職就能算數的。以下是屠羲時所著《養正遺規》中的一節。這篇文字從前小學生都當作教科書讀,中間詳述子女應該怎樣對父母盡其孝道:

  夏月侍父母,常須揮扇於其側,以清炎暑,及驅逐蚊蠅。冬月則審察衣被之厚薄,爐火之多寡,時為增益;並候窗口戶罅隙,使不為風寒所侵,務期父母安樂方已。

  十歲以上,侵晨先父母起,梳洗畢,詣父母榻前,問夜來安否?如父母已起,則就房先作揖,後致問,問畢,乃一揖退。昏時,候父母將寢,則拂席整衾以待,已寢,則下帳閉戶而後息。

  ◇

  因此在中國,哪個不期望做老人、做父母或祖父母?

  這類事情常被普羅級著作家所譏笑,視為封建遺毒。但其中實有一種佳趣,因此中國內地的老年人都還牢守這個思想,而以為新的中國太不象話。最重要的一點是:凡人如有相當的長壽,他不能不老。愚拙的個人主義似乎假定個人可以在抽象的境地中生存,可以實際的獨立。我們如若捨棄這個思想,便會承認我們必須如此計劃我們的生活方式,以便人生的極樂時期出現在老年之時,而並不在智識未充分的青年時期。因為我們如若抱持和此相反的態度,則我們將於不知不覺之間和光陰做必不能獲勝的競賽,對於未來永遠懷著一種恐懼,深怕它的蒞臨。一個人絕不能不老,凡自己以為不老的人,都是在那裡自欺。人類不能和大自然相對抗,則何不安於由此而老呢?生命的交響曲,其終點處應是偉大的和平晴朗,物質舒適,和精神上的滿足,而不是破鑼破鼓的刺耳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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