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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論心智(2)


  跑去任何名人紀念堂,看看陳列在甬道上的偉大歷史人物的雕像,你就會覺得,在他們的一生中,可能很難找到什麼理性的行為。那個愛上克婁巴特拉(Cleopatra)的西澤(Julius Caesar)——高貴的西澤,他的行為太不理性了,為了一個女人,幾乎忘掉了帝國〔安東尼(Anthony)則把帝國忘得一乾二淨〕。那個摩西——在一怒之下,把他那花了四十天工夫跟上帝在西奈山上銘刻的神聖石板敲碎,以這一點而論,他並不比那些叛棄上帝去崇拜金犢的以色列人更有理性。那個戴維王(King David)——有時殘暴,有時慷慨,有時虔誠,有時褻瀆,有時敬拜上帝,有時犯罪,後來寫了詩篇來表示懺悔,重新敬拜上帝。所羅門王(King Solomon)——他是智慧的象徵,但對他的兒子卻一籌莫展……孔子——他回答一個賓客說,他不在家,等那客人剛走到門口時,他又在樓上唱歌,使客人知道他確是在家……耶穌——在喀西馬尼流淚,在十字架上懷著疑心……莎士比亞——把「次好的床」遺贈給他的老婆……米爾頓(Milton)——因為不能和他十七歲的妻子共同生活,寫了一篇離婚的論文,後因受人攻擊,便跳出來寫自由訴願書(Areopagitica)為言論自由辯護……歌德(Goethe)和他的夫人在禮拜堂舉行婚禮時,他們那十九歲的兒子就站在旁邊觀看。史威夫特(Jonathan Swift)和史黛拉(Stella)……易蔔生(Ibsen)和巴達治(Emile Bardach)(他保持理性——這對他是有益的)……

  統治這世界的是熱情,不是理智,這已是很明顯了。所以使這些偉大人物都成為可愛者,使他們有人性者,實是他們的缺乏「理性」,而不是「合理性」。中國人為他們祖先所寫的訃聞和傳記,大都是無趣味的,不正確的,所以不堪一讀,因為他們已把他們祖先寫成變態的、完全偽善的人。——他們對於我所著的《吾國與吾民》最大的批評是:我把中國人描寫得太有人性了,因為我把他們的長處和缺點都描寫出來。他們(至少那些小官僚們)相信,如果我能把中國寫成一個樂園,有儒家聖賢居住著,永遠過著和平和理智的幸福生活,我就能夠替祖國做更有力的宣傳!官僚們的愚蠢真是沒有辦法。——傳記之有魔力和傳記之值得一讀,全在其表現偉大人物所具有和我們相同的人性方面的特性,傳記裡面每一個不合理的行為,都能顯示其更有真實性。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作品之所以成功,便是他在描畫人物時能注意這一點。

  英國人的健全心智,可以做極佳的例證,英國人對於邏輯尚欠高明,但是他們的頭腦,卻有著很好的觸角去察覺危險,保全生命。不過我在他們的民族行為上或他們的理性歷史裡,還尋不出合於邏輯的東西。他們的大學、憲法、英格蘭教會,都是哈希成章的東西,因為它們都是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逐漸累積起來的。不列顛帝國的力量就是在於英國人的腦筋欠高明,在於他們完全不能瞭解別人的意見,他們深信英國人的工作方法是唯一正當的方法,英國人的食品是唯一精美的食品。英國人如一旦懂得了講道理,並失去了倔強的自信心時,不列顛帝國便會傾覆滅亡。一個人如果對自己尚且懷疑,便不能出去征服世界。我們全然不能瞭解英國人對他們國王的態度,一方面如此忠誠,和真實敬愛;但也就是他們剝奪了國王的言論自由,毫無顧忌地告訴他行為要謹慎,否則「滾你的蛋」……英國在伊麗莎白女皇時代需要海盜來保護帝國,她便居然能夠有著相當數目的海盜,以應付當時的局勢,因而也就崇敬他們。英國在每一時代都能在適當的時候,有著適當的同盟國,對付著相當的仇敵,從事適當的戰事,可是她總用著一個不適當的名稱。英國人從不依邏輯去行事,而是靠著他們的觸角去行事的。

  英國人有著紅潤的膚色,無疑地這是由於倫敦的霧和玩板球戲的結果。這麼一個健康的皮膚在他們思想上當然占著極重要的地位,換句話說,在他們摸索度過一生的程序上占著重要的地位。英國人用他們健康的皮膚去思想,正如中國人用他們偉大的肚腸去思想一樣。這一回事,凡是中國人大都是承認的。我們中國人以為我們確是用肚腸去思想的;我們說一個學者有學問便稱他為「滿腹思想」、「滿腹經綸」、「滿腹詩文」。此外還有「滿腹」的「牢騷」、「憤怒」、「悔恨」、「鬱悶」,或「期望」等話。中國的情人分別之後寫信時總說「愁腸百結」,或在別離的當兒說「肝腸寸斷」。中國學者把一篇文章或演講詞的大意想好,而還沒寫上紙時,我們便說他們已打好了「腹稿」。他們已經把他們要寫的東西在肚裡安排好了。這一點是絕對科學化的,可以拿得出證據來。尤其是在現代心理學家對於我們思想的情感性質和構造更為明瞭的今日。可是中國人並不要科學上的證據。他們只要肚裡有數。中國曲調的情感性質,全由唱曲者的橫膈膜下發出來:如果你不懂得這個,你就無法瞭解中國音樂及其濃厚的情感色彩。

  我們在研究自然的宇宙或和人類無關的任何東西時,不應該否認人類心智的偉大才能。我對於科學的成就很樂觀,可是對善於批評的心智在應付人類事件時,或對於人類達到一種超過情欲支配的寧靜和理解的境地時的發展,卻懷著較小的希望。以我個人的意思,人類也許已經達到崇高的階段,但是從社會集團這方面說來,人類還受著原始時代的情欲所支配。因之,在進化的過程上有時不免要開倒車,野蠻的本能有時要暴露出來,瘋狂的行為和集團的歇斯底里有時也要產生出來。

  我們既然瞭解了我們人類的弱點,所以更有理由可以詛咒那許許多多的壞蛋;即利用我們的弱點來煽動我們參加二次大戰的壞蛋;那個灌輸仇恨心理(我們之間的仇恨已經太多了)的人 ;那個稱頌自誇和自私(這兩種東西本已不少了)的人;那個利用我們人類的頑固和種族觀念的人;那個在訓練青年時取消上帝第五誡的人;那個推崇殘殺和戰爭(好像我們還不夠好戰似的)的人 ;那個煽動我們人類的情欲(好像我們還不夠像禽獸似的)的人。這種壞蛋的心智,無論人是怎樣的機巧,怎樣的聰明,終歸是禽獸的心智。智慧的優美精神被一隻禽獸或一個魔鬼絆纏著,這種情形我們現在才知道,也是我們的動物性遺傳之一;或也可說,智慧的優雅精神拿著一條破舊的皮帶暫時把這個魔鬼縛住,使之馴服,不過這條皮帶隨時有扭斷的可能,魔鬼也隨時可以獲得自由,在「和散那」(hosannas——希伯來頌贊上帝之聲或祈福之語)的頌贊聲中,偏淨天〔Juggernaut——印度神話中毘濕奴神(Visn)第八化身克裡希納(Krishna)的稱號,每年的紀念日,人民以巨車載其偶像遊行各處,如信徒有自伏地下被車輾死者,得升天國〕的車子將毫無顧忌地在我們身上輾過去,暗示著我們是始終如何的近於野蠻,和我們的文明是多麼膚淺,於是世界將變成一個偉大的舞臺,在舞臺上,摩爾人(Moors)將殺死基督徒,基督徒將弄殺摩爾人,黑種人將攻擊白種人,白種人將殺死黑種人,野鼠將由溝渠裡跑出來吃人類的屍身,鷹鳥將盤旋于一個豐盛的人肉宴席上——這一切不過是要提醒我們,使我們知道動物間的關係罷了。大自然是善於做這種實驗的。

  精神分析學家在醫治有精神病的病人時,常常使他們回憶過去的事情,使他們用客觀的眼光去觀察他們自己的生活。所以人類如果對於他們的過去多多回憶一下,這對於他們自己的駕馭力也許會有更大的進步。我們如果知道,我們有一個動物的遺傳性以及跟禽獸相差無幾,我們或許就會曉得怎樣去抑止那些禽獸般的行為。我們有了這個動物遺傳性,使我們更容易在動物寓言和譏諷文章裡,如《伊索寓言 》(Aesop's fables)喬塞的《禽鳥國會》(Parliament of Fowles),史威夫特的《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和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企鵝島》(Penguin Island)等裡邊,看見我們的原形。這些動物寓言在伊索時代固很合時宜,就是在救主降生後四千年仍舊是很適合的。

  我們有補救的方法嗎?那善於批評的心智是太淺陋、太冷酷了,要用這個心智來思考是不能得益處的,智理也沒多大用處;只有那種合理的、有理性的精神,那種溫暖的、朝氣的、情感的、直覺的思想,跟著同情混合起來,才不致使我們重複退化到我們祖先的典型。只有去把我們的生命發展起來,和我們的本能調和著,我們才會得救。我們為培植我們的感覺和情感,比諸教育我們的思想是更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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