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在當地的文人不能見到蘇東坡的,其中有章惇的長子章援。因為蘇東坡病重,謝絕見許多客人。章惇一年以前也貶到雷州半島去了,兒子正在前去探望他父親的途中。當年蘇東坡為主考官時,他曾親自以第一名取了章援。所以章援,按一般習慣上說,應當算是蘇東坡的門生。那是大概九年以前的事。章援知道他父親對蘇東坡的所做所為,也知道蘇東坡這種人物隨時有再度當權的可能,所以他給蘇東坡寫了一封長七百字的信。這封信當然很難措詞。他說出不敢登門拜訪的理由,並且很坦白的說是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他曾躊躇再三。他很委婉的提到蘇東坡若有輔佐君王之時,一言之微,足以決定別人的命運。章援深怕蘇東坡會以他父親當年施之蘇東坡者,再施之于他父親。他盼望能見蘇東坡一面,或者得他一言,以知其態度。

  章援若是以為蘇東坡會向他父親尋仇,他就大謬不然了。蘇東坡在遇赦北歸的路上,就聽到章惇被放逐的消息。有一個人叫黃實,與蘇章兩家都有親戚關係。他是章惇的女婿,同時又是蘇子由第三個兒子的岳父。蘇東坡聽到章惇被貶謫的消息,他寫信對黃實說:「子厚得雷,為之驚歎彌日。海康地雖遠,無甚瘴。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穩。望以此開譬太夫人也。」他給章援的回信如下:

  某與丞相定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因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已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所知。建中靖國之意可恃以安。所雲穆蔔反復究繹,必是誤聽。紛紛見及已多矣,得安此行為幸。見今病狀,死生未可必。自半月來食米不半合,見食卻飽。今且連歸毗陵,聊自憩我裡。庶幾少休,不即死。書至此,困憊放筆,太息而已。    六月十四日。(建中靖國元年,一一〇一年)

  聖法蘭濟,也是生在那同一世紀的偉大人道主義者,他若看了這封信,一定會頻頻點頭讚歎。這一封信,連同他以前給朱壽昌反對殺嬰惡俗的那一封信,還有他元祐七年(一〇九二)給皇太后上書求寬免貧民欠債的那一封信,可以算做蘇東坡寫的三大人道精神的文獻。

  在六月十五,他沿運河繼續自靖江北歸常州家園。他萬劫歸來的消息引起了轟動,沿路在運河兩岸,老百姓表示發乎真誠的歡迎。他體力較佳,已然能在船裡坐起,頭戴小帽,身著長袍,在炎熱的夏天,兩臂外露。他轉身向船上別的人說:「這樣歡迎,折煞人也!」

  航程很短,不久到了常州,住進東門附近好友錢世雄給他租的一棟房子。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向皇帝上表請求允許完全退隱林下。宋朝官員的退休制度是,朝廷將退休的官員任命為寺院的管理人,處於一種半退休狀態。蘇東坡現在被任命為故鄉四川省一個寺院的管理人,管理廟產。當時有一種迷信,官員若有重病,辭去官職,有助於病的痊癒,也能延年益壽。意思是在上天看來,做官和搶劫人民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辭官不做就猶如向神許願不再為惡之意。蘇東坡說他也聞有此說,願意一試。

  回到常州之後,他的病還是纏綿不愈。一直沒有胃口,一個月光景,始終倒在床上。他預感大去之期已不遠。在家人侍奉之下,好友錢世雄幾乎每隔一天就去看他。他在南方時,錢世雄不斷寫信捎藥物給他。每逢蘇東坡覺得稍好一些,他就讓兒子過寫個便條去請錢世雄來閒談。一天,錢世雄到時,發現蘇東坡已不能坐起來。

  蘇東坡說:「我得由南方迢迢萬里,生還中土,十分高興。心裡難過的是,歸來之後,始終沒看見子由。在雷州海邊分手後,就一直沒得再見一面。」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在海外,完成了《論語》、《尚書》、《易經》三書的注解,我想以此三本書託付你。把稿本妥為收藏,不要讓人看到。三十年之後,會很受人重視。」

  然後想打開箱子,但是找不到鎖匙。錢世雄安慰他說,他的病會好,一時不用急。在那一個月裡,錢世雄常去探望。蘇東坡最初與最後的喜悅,都是在寫作上。

  他把在南方所寫的詩文拿給錢世雄看時,兩目炯炯有神,似乎忘了一切。有幾天,他還能寫些小文劄記題跋等,其中一篇是《桂酒頌》,他把這一篇送給錢世雄,知道他的好友會細心珍藏的。

  七月十五,他的病況惡化。夜裡發高燒,第二天早晨牙根出血,覺得身體特別軟弱。他分析症狀,相信他的病是來自「熱毒」,即一般所謂傳染病他相信只有讓病毒力儘自消,別無辦法,用各種藥進去干涉是沒用的。他拒絕吃飯,只喝人參、麥門冬、茯苓熬成的濃湯,感覺到口渴,就飲下少許。他寫信給錢世雄說:「莊生聞在宥天下,未聞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則天也,非吾過矣。」錢世雄給蘇東坡幾種據說頗有奇效的藥,但是蘇東坡拒不肯服。

  七月十八,蘇東坡把三個兒子叫到床前說:「我平生未嘗為惡,自信不會進地獄。」他告訴他們不用擔心,囑咐他們說:子由要給他寫墓誌銘,他要與妻子合葬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幾天之後,他似乎有點起色,教兩個小兒子扶他由床上坐起,扶著走了幾步。但是覺得不能久坐。

  七月二十五日,康復已然絕望,他在杭州期間的老友之一維琳方丈,前來探望,一直陪伴著他。雖然蘇東坡不能坐起來,他願讓方丈在他屋裡,以便說話。二十六日,他寫了最後一首詩。方丈一直和他談論今生與來生,勸他念幾首偈語。蘇東坡笑了笑,他曾讀過高僧傳,知道他們都已死了。

  他說:「鳩摩羅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鳩摩羅什為印度高僧,在漢末來中國,獨力將印度佛經三百卷左右譯成中文。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中國和日本的佛法即屬￿此一派。鳩摩羅什行將去世之時,有幾個由天竺同來的僧友,正在替他念梵文咒語。縱然這樣念,但是鳩摩羅什病況轉惡,不久死去。蘇東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後秦書》中,讀過他的傳,還依然記得。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覺氣短。根據風俗,家人要在他鼻尖上放一塊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這時全家都在屋裡。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耳朵裡說:「現在,要想來生!」

  蘇東坡輕聲說:「西天也許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錢世雄這時站在一旁,對蘇東坡說:「現在,你最好還是要做如是想。」蘇東坡最後的話是:「勉強想就錯了。」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脫之道在於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兒子邁走上前去請示遺教,但是一言未發,蘇東坡便去了。享年六十四歲。半月之前,他曾寫給維琳方丈說:「嶺南萬里不能死,而歸宿田野,遂有不起之懮,豈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細故爾,無只道者。」

  由一般世俗的看法衡量,蘇東坡畢生坎坷多舛。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問伯夷叔齊二大先賢,他二人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弟子問孔夫子,「這些大賢人臨死之時,有無怨恨?」孔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蘇東坡今生的浩然之氣用盡。人的生活也就是心靈的生活,這種力量形成人的事業人品,與生而俱來,由生活中之遭遇而顯示其形態。正如蘇東坡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所說:
  
  「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獄,幽則為鬼神,而明則複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在讀《蘇東坡傳》時,我們一直在追隨觀察一個具有偉大思想,偉大心靈的偉人生活,這種思想與心靈,不過在這個人間世上偶然呈形,曇花一現而已。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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