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蘇東坡如今啟程北上,我們無須細表。在每一個他所經的城市,都受人招待,受人歡迎,大可以稱之為勝利歸來。到每一個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圍著他,引他去游山遊廟,請他題字。在接受命令到湖南赴任之後,他就同兒子,也可以說是長時期的伴侶,從沿海城市廉州北上往梧州,他曾經吩咐孩子們在那裡等他。他到達時,發現兒媳和孫子們還沒到。並且賀江水淺,乘船直往北到湖南行船不易。

  他決定走一條長而彎曲的路:回廣州,再往北過大庚嶺,再由江西往西到湖南。這段旅程要走上半年,但是幸而他不須要走完那條路線。

  十月,他到了廣州,又重新和兒孫等團聚。二子蘇迨已經自北方到此來探望父親。蘇東坡在詩文中說自覺生活如夢。

  在廣州為他設宴者極為繁多。在他居海南之第二年,當時謠傳他已死亡。在一次宴席上,一個朋友向他開玩笑說:「我當時真以為你死了。」

  蘇東坡說:「不錯,我死了,並且還到了陰曹地府。在陰間路上遇見了章惇,決心又還了陽。」

  這一大家人,有少婦有嬰兒,一齊乘船往南雄。還不曾走很遠,吳復古及一群和尚追上了他們,和這位大詩人在船上盤桓了幾天。忽然吳復古生了病,不久死去,就那麼簡單省事。臨死時,蘇東坡問有什麼囑託。他微笑一下,閉上了眼。

  在離開廣東之前,他接到可以自由居住的消息。在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一一〇一)正月,蘇東坡穿越大庚嶺,在山北贛縣停留了七十天。一大家人在那裡等船,但是好多孩子生病,六個僕人死于瘟疫。在停留的那些日子,只要不忙著題字,他就給病人看病,給市鎮上的人配藥。有些朋友常和他在一起,一同計劃去遊山玩水。

  他的行動總是有人探聽出來,他們一到目的地,就看到一大堆綾絹和紙,請他在上面題詩。他欣然應允,因為他喜歡寫。等天色漸晚,他要急忙回家時,人只好求他寫幾個大字。所有去求他墨寶的人,都稱心滿意而歸。

  五月一日,他到了金陵,他已經寫信給至交錢世雄,求他在常州城內為他找房子住。但是那半年內他所寫的那些信,顯得他頗為躊躇不定。子由這時已經回到穎昌的老農莊,而且已然寫信要他去同住,但是他卻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他知道常州地瀕太湖,風光甚美,並且他在常州也有田產,是為生活之資。他很願和弟弟住在一處,但是弟弟有一大家人,而且家境並不富裕。他不知道該不該帶一家三十口人,子孫僕人等,去加重弟弟的負擔。接到信之後,他決定去與弟弟結鄰而居。他在金陵渡江,告訴兒子邁和迨到常州去清理家事,然後在儀真相會。他還真寫了公函請求撥四隻官船,供一家人往京都方向進發。

  但是,那年正月,皇太后不幸逝世,現在正是五月。一切情形顯示政策又要全復舊觀。蘇東坡判斷恐怕又要有麻煩出現,所以不願住得近在京畿。他給子由寫了一封長信,把他們不能聚首歸咎於天命。他說:「吾其如天何!」情況既然如此,他自然只好定居在常州。家庭安定之後,他再讓邁去任新職,他和另外兩個兒子則在太湖地區的農莊上居住。

  這時,蘇東坡在儀真等待孩子們前來相接,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突然來臨,而且非常之熱。他覺得自己從熱帶回來,為什麼反覺得在中國中部會如此之熱。太陽照在岸邊的水上,濕氣自河面上升,他覺得十分難過。在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是阿米巴性的痢疾。他以為自己喝冷水過多(啖冷過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緣故。第二天早晨,覺得特別軟弱無力,乃停止進食。因為他自己是醫生,就自己買了一服藥,買黃耆來吃,覺得好得多了。黃耆中醫認為是很有力的補藥,能補血、補內臟各經,是衰弱病症的好補藥,而並不適於專治某一種病。這味藥在現代還需要研究,因為很多現代的中國人天天論碗喝黃耆湯,確有益處。

  可是,他的消化系統確是出了毛病,他夜裡不能睡。大畫家米芾來看他多次。他身體較好時,二人甚至一同去做東園之遊。他在儀真給米芾寫的九封信把他的病描寫得很明白。有一次,他這樣寫:「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飽蚊子爾。不知今夕如何度?」米芾送來一種藥,是麥門冬湯。蘇東坡一直把米芾當晚輩看,米芾則對他十分仰望。現在蘇東坡讀了米芾的一篇賦之後,他預言米芾的名聲已經屹立不搖,雖然二十年相交,對他所知,實嫌不足。蘇東坡的病,時而覺得好些,時而覺得軟弱疲乏。他的生命力受到了破壞,不是皇帝,也不是章惇,而大概是阿米巴菌。河邊的濕潮氣悶很難受,他讓船移到較為涼爽的地方。

  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別,十二日過江往靖江去。在這個地區,他特別受人歡迎。到此等於還鄉。詩人已自海外歸來,即將到達的消息,立刻傳開。百姓有數千之眾,立在江邊,打算一看這位名人的丰采。一般都傳說他要做中樞要員,執掌朝政。

  他堂妹的墳墓就在靖江,她兒子柳閎現在城內。六月十二日,甚至他身體疲弱之下,他仍然和三個兒子、一侄子,去到堂妹及其丈夫墓前祭祖。他第二次為亡者寫祭文。可能是為堂妹寫了一篇,另為堂妹夫寫了一篇,不過從內容上看不太清楚,不敢確信。第一篇《祭柳仲遠文》,先提到的是他妻子堂妹,然後才說:「矧我仲遠,孝友恭溫。」第二篇祭文更為真情流露,其中文句有:

  我厄于南,天降罪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婦連璧,雲何兩逝,不憖遺一。我歸自南,宿草再易。哭墮其目,泉壤用尺。閎也有立,氣貫金石。我窮且老,似舅何益……

  第二天,客人去看他,發現他側身面壁而臥,哽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們。來訪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蘇頌之子,以為蘇東坡是為他的亡父而哭。蘇頌亡時年八十二歲。蘇頌家雖然與蘇東坡同姓,卻不是同一省籍。蘇東坡與蘇頌相識,已有三四十年,但是若說他聽他老友之死會傷心到如此程度,實難令人相信。並且,在前一天,蘇東坡聽到他死的消息時,也沒親自到墓前去祭奠,只是派長子蘇邁去過。他這種悲傷的原因,我相信,必須從上面引證的祭文裡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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