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七九


  有人找到一張紙,上面的字是蘇東坡寫的,還依稀可讀。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在黃州貶謫期間醉中寫的「黃泥阪詞」。有的地方已然汙損,連東坡自己都不能辨認。

  張耒抄寫了一遍,交給蘇東坡,自己則保留那份真跡。幾天之後,蘇東坡收到駙馬王詵寄來的一封信。信裡說:
  「吾日夕購子書不厭,近又以三縑搏得兩紙字。有近畫當稍以遺我,勿多費我絹也。」

  有蘇東坡幾封給朋友最親密的信,刻在石頭上,他去世之後當做拓片賣,就是所謂「西樓帖」,這本帖至今還在,看來就仿佛鄰居的目光一樣熟悉。蘇東坡在一封信的再啟裡,他代妻子向一個朋友道謝,因為那個朋友送了他妻子一把梳子。在另一個再啟裡,他說要送人一鍋鹹豬肉。

  惜墨如金,就說明了中國畫純出自然。但是惜墨如金與高度集中在主體景物上,也產生了別的結果。蘇東坡的幾枝竹枝竹葉,後面一月當天,依稀可見,創造出兩種效果。第一,因為沒有其它不相干的景物,故能刺激觀賞者的想像;第二,那幅畫暗示那幾片竹葉,在月夜安然靜止也好,在風雨中猛力搖擺也好,在其表現出來的單純律動美上,是令人百觀不厭的。畫幾竿竹、一條曲線、幾塊粗獷的岩石的動機,就和寫幾行字的動機一樣。一旦心情表現出來,印象留在紙上了,藝術家便感到滿足,感到快樂。他於是能把同樣的滿足與快樂給與觀賞的人。

  所以這一派文人畫也叫做寫意,也就是印象主義。「意」字甚難譯成英文,大致就是藝術家所要表達的,若在英文裡找個字代替,恐怕要用Intention(意圖),Conception(概念),Impression(印象)或Mood(心境)。若指這一派繪畫用Conceptualism(概念主義),則無不可,因為這個字的重點是統一的概念,正是藝術家所要描繪的唯一對象。

  藝術的中心問題,不論古今中外,完全相同。印象主義,簡言之,就是對照相般的精確的反叛,而主張將藝術家主觀印象表達出來,做為藝術上的新目標。蘇東坡用兩行詩充分表達這種反叛精神。他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在評論一個年輕寫意派畫家宋子房時,蘇東坡說:

  「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便倦。漢傑(宋子房號)真士人畫也。」

  宋代畫家又向前邁了一步,在一張畫裡,不但要表現作者的印象或概念,也要表現內在的肌理。簡直來說,宋代畫家要畫的是精神,而不是外在。宋代哲學的派別叫做理學。在佛教的形而上學的影響之下,儒家把注意力從政治的規矩形式和社會撤離,轉而沉潛到心和宇宙方面去。藉助於印度的神秘主義和形而上學,他們開始談論這個「理」字,粗略說,就是自然與人性裡的「理由」,或「自然的法則」,或「萬物的內在精神」。宋儒囿于中國人對抽象的形而上學無能力或無愛好,他們在把「理」當做「自然律」的研究上,所入不深。但是他們卻完全相信在萬物的外形後面,有一種無處無之的力量,或是精神,或是「理」;自然本身,是精神,是活潑潑的,而畫家應當在畫裡把握萬物此種無以名之的內在精神。所以畫家在畫秋天的樹林時,不應當以描繪樹葉豐富的顏色為目的,而是要捕捉那不可見的「秋意」或「秋思」,換句話說,要使人覺得要披上一件夾大衣出去吸那乾爽清涼的空氣,似乎在大自然季節的蛻變中,看得出漸漸陰盛陽衰了。蘇東坡在教兒子作詩時,要他把花的個別性表現出來,使人對一行寫牡丹的詩,不致誤認是寫紫丁香或梅花。

  牡丹的特質是豐盈華麗,梅花則秀逸脫俗。那種特質的把握,則有賴於畫家的眼睛與詩人的想像。要畫魚,則藝術家必須瞭解魚的本性,但是為達到此目的,畫家必須運用其直覺的想像,在心神上,與魚同在水中游,體會魚對水流與風暴,光亮與食物的反應。只有懂得鮭魚在急流激湍中跳躍時的快樂,並知道那對魚是多麼富有刺激性,一個畫家才應當畫鮭魚。否則,他最好不要動手,不然他畫的魚鱗、魚鰭、魚眼多麼精確,那張畫仍是死的。

  畫家必須注意觀察細節。蘇東坡一次記載一件好笑的事:四川省有一個繪畫收藏家,在他收藏的一百多幅名畫中、他最珍惜戴嵩畫的鬥牛圖。一天,這個收藏家在院子裡曬畫,一個牧童趕巧在此經過;他向那幅畫看了一下兒,搖頭大笑。人問他何故發笑,牧童回答說:「牛相鬥時,牛尾巴一定緊夾在後腿中間,這張畫上牛尾巴卻直立在後面!」

  蘇東坡也看不起名花鳥畫家黃筌,因為他對鳥的習慣觀察錯誤。但是只憑觀察與精確,並不能產生真藝術。畫家必須運用直覺的洞察力,等於是對大自然中的鳥獸有一種物我胞與的喜悅。也許要真懂蘇東坡描繪萬物的內在肌理之時,他所努力以求的是什麼,最好看他畫的一幅仙鶴圖上的題詩。他說,仙鶴立在沮洳之地看見有人走近,甚至仙鶴連一根羽毛還未曾動,已先有飛走之意,但是四周無人之時,仙鶴完全是一副幽閒輕鬆的神氣。這就是蘇東坡想表現的仙鶴內在精神。

  在進一步論到畫的內在精神而非外在形體時,蘇東坡說:

  餘嘗論畫,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取名者,必記于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與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遂茂。根莖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於天造,饜於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必有明於理而深觀之者,然後知餘言之不妄。

  所有繪畫都是一種哲學不自覺的反映。中國畫不知不覺中表示出天人合一與生命運行的和諧,而人只不啻滄海之一粟,浮光泡影而已。由此觀之,所謂中國的印象派繪畫,不論是一竿修竹,一堆盤根,或深山煙雨,或江上雪景,都是愛好自然的表現。畫家與畫中景物之完全融而為一的道理,解釋得最為清楚的,莫如蘇東坡在朋友家牆壁上自題竹石的那首詩: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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