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七八


  說中國書法是一種抽象畫,這種解釋真是再容易不過。中國書法的問題和抽象畫的問題,確是相似。在評論中國書法時,評論者完全不顧中國字的含義,而根本上就看做一種抽象的組合。說中國字是抽象畫,只因為不像普通畫那樣描寫具象的物體。中國字由線條和線條構成的偏旁所組成,具有無限的變化,而藝術原理則要求這些字之排列成行,必須排列的美妙,必須與同一行或其它行的字配合恰當。因為中國字由最複雜的成分所組成,所以呈現出構圖的各種問題,包括軸線、輪廓、組織、對比、平衡、比例等項,尤其重視整體的統一。

  藝術上所有的問題,都是節奏的問題,不管是繪畫、雕刻、音樂,只要美是運動,每種藝術形式就有隱含的節奏。甚至在建築,一個哥德的教堂向高處仰望、一座橋樑橫跨、一個監獄沉思。從美學上看,甚至可以論人品而說「猛衝」、「疾掃」、「狂暴」,這都是節奏概念。在中國藝術裡,節奏的基本概念是由書法確立的。中國的批評家愛慕書法時,他不是因為靜態的比例與對稱而欣賞它,而是在頭腦裡追隨著書家走,從一個字的開始到結尾,再一直到一張紙的末端,仿佛他在觀賞紙上的舞蹈一般。

  因此探索這種抽象畫的路子,自然不同於西洋抽象畫。其基本的理論是「美是運動」(「美感便是律動感」),發展成為中國繪畫上至高無上的原理的,就是這種節奏的基本概念。

  這個運動上的節奏美的概念,改變了所有藝術家對線條、質量、表面、材料的看法。因為,倘若美是動態而非靜態的,所有平直的線條和表面,像工程藍圖的東西自然都不屬￿藝術的範圍,而人必須尋求,舉例說,樹枝的折線與不平直的線條,因為只有彎曲與轉折線才能暗示生命與運動;只要筆的壓下,微頓,疾行,偶爾的飛白潑濺,能細心並有意保存於紙上,則不難看出此種不平直的線條的生命力和運動感。在中國書法和繪畫裡,當力戒平直線條,除非另有必要,比如描畫桌子的邊緣,不得不直,這是基本的原則。結構的概念也隨之改變了。倘若那些線面是僵直死板的話,中國藝術家是不能滿足於此種靜態的安排與線和麵的對比的。從此以後要重視力量充沛的線條筆劃,這便說明中國繪畫技巧和其它形式的繪畫之間的差異。

  為了尋求富有活力的線條,中國書法家轉向大自然。自然中的線條永遠是暗示運動,且其變化豐富無限。在靈[犬是]這種狗的平滑身上,天生是為了快速奔馳的,自有一種美;而在愛爾蘭小型獵犬的多毛而粗短的線條上,則另有一種美。我們可以欣賞幼鹿的輕巧靈活,同時也愛慕獅子爪蹄巨大強勁的力量。鹿的身體美,不僅在其調和的輪廓,也因為暗示了跳躍的運動;而獅子蹄爪之美是因為它暗示突然的攫取與猛撲,並且此種猛撲攫取跳躍的功能,才賦予了線條有機的諧調。談到這類節奏之美,我們可以愛慕大象龐大笨重而不易控制的形狀,蛇的蜿蜒蠕動的緊張狀態,甚至長頸鹿瘦高細長的拙笨動作。所以可以說,大自然的節奏永遠是含有功能作用的,因為其線條輪廓都是生長發展的結果,而且各有其用途。由於大自然這些豐富節奏,才磨練出我們欣賞的眼光。中國書法家想在筆下運動上所模仿的,就正是這些自然的節奏律動,而也非中國感受力極為靈敏的毛筆不為功。有的筆劃堅定而圓滿,暗示獅子蹄爪的巨大力量,有的筆劃暗示馬腿的強壯有力、骨節嶙峋。有的點劃要暗示清爽整潔,字也有方正的肩膊腰肢和支架,像端正的女人,正如中國藝術批評家所說如「美人頭上戴鮮花」。有的模仿枯藤的美姿,藤的末端穩定而微微向上彎曲,複點綴以一些嫩芽小葉以求平衡對襯。千萬不可忘的是,那條枯乾的垂藤的平衡,是自然而完美的,因為其末端彎曲的形狀與角度,全與此長藤的重量、莖的支持力、在這邊或那邊殘餘的葉子的重量為依歸的。

  蘇東坡說,他的友人文與可習書甚久而不見成功,後來一人獨行山徑,見二蛇相鬥。他從相爭鬥的兩條蛇身上的律動,獲取了靈感,把蛇身上那種矯健動作吸取於筆劃之中。另一個書法家是在看見樵夫與一村姑相遇于山間小徑上時,悟出了節奏的秘訣。因為當時樵夫與村姑都要讓路給對方,二人當時都猶疑不定,不知誰該站穩讓對方過去。那二人一時的前後的閃躲,產生了一種緊張動作和相反的動作,據說這種緊張動作使他生平第一次悟出了書法藝術的原理。

  運用在繪畫上,線條的雜亂而又和諧的律動,就產生了可概括稱之為中國藝術的印象派,這一派藝術家所關注的只是記下他頭腦裡的印象,用一種明確的律動美表現,而不是以將眼前的景物描繪下來為滿足。結構越單純,表現律動美越容易。

  因此蘇東坡才集中表現律動美在幾枝竹子上或是幾塊粗獷的岩石上,而這樣表現出來的景物也就成為內容很充分很豐富的圖畫了。畫上表現出的律動美,本身即要求削除所有與此統一概念毫不相干的景物。要看極端印象主義藝術極端的例子,在八大山人的一隻雞和一條魚上,或是石濤的果園上,都很容易看出來。不管畫的是魚、是雞、是鳥,八大山人的藝術可以看做是用最少的線條、最少的墨,表現最多的內容的藝術。八大山人完成他的一條魚、一匹馬,或是一張畫像,為時不過數分鐘,用墨不過迅速的寥寥幾筆。他不是畫好,就是畫壞;若是畫壞,便將紙揉爛成團,扔到廢紙簍中去,重新再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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