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七四


  次年,蘇東坡除了翰林學士之外,皇帝又于七月畀予侍讀之職。皇帝如今只是一個孩子,不過即便皇帝是中年人,為了對皇帝有益處,仍然是在每單日子要給皇帝講課。計分兩學期,春季期自二月到五月節;冬季期從中秋節到冬至。大臣中以學識淵博出名者,輪流為皇上講解經史,及為政之道,以過去歷史上的得失為殷鑒。

  早朝之後,膺選的官員便由文德殿出發,順著西面走廊到邇英殿。在蘇東坡時代,講學的人站立,其它旁聽的官員則可坐著聽。王安石充任講席時,他想讓講師坐下而旁聽的官員站立,但因有一個官員反對,此議做罷。在這期間,浮誇傲慢的理學家程頤,因精研經典也參與講學,但是他所列之等級為低級之侍講。但是他也請求坐著講學,如此合乎儒家尊師的道理。他向年輕皇帝哲宗諄諄告誡,要提防惡魅的力量與女人的誘惑力。當時皇帝尚未成年,還感覺不到女人的吸引力,但是他偏偏決定將來成年後要歡樂一番。這位年輕皇帝後來廢了他的皇后,二十四歲時駕崩。

  就蘇東坡的家庭而論,住在京都確是大有益處。蘇東坡賣了那棟老房子之後,而今的住宅是在百家巷。即使以前沒把那棟老房子賣掉,若住著那兒,也離官衙太遠。新住宅離東華門很近,黎明之時,文武百官從此門進宮早朝。所以此一地區就是官員喜愛的住宅區,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城中區,最貴的商店和飯館子都開在那裡。

  蘇家全家現在開始享受京都的生活,和黃州的農家生活大不同了。他們差不多十五年沒住在京都,只有蘇東坡在京都監獄的那三個月來過,另外是他不能進城住在城外郊區的那一次。孝順的兒子邁,他已經到江西去做一小官,現在不知回來團聚沒有。但是兩個小兒子,迨和過,一個十六,一個十四,是在家中。蘇夫人和朝雲現在都能安享快樂的生活,不過看著京都生活的奢華,有點兒害怕。住家的四周都是珠寶店、綢緞店、藥鋪,兩三層堂皇閎壯的高樓。

  中國所能產的百物的精華,都陳列在東華門一帶,價錢會令一個鄉下女人嚇一跳。不管東西賣得多貴,像背乎節令的鮮花、水果,總是有人願意買。有一件事很方便,就是從傭工介紹所雇用僕人。附近處處是酒館、飯館。晚上,一進入酒館,歌妓在走廊下站一排,等候顧客召喚去侑酒。男孩子隨同父親進去時,眼睛得向前直看,不然就得一直望著地。吃飯時,小販和求施捨的人按房間去串,賣糖果、乾果、鹵肉、醃菜等物。在飯館,據說有四五十種菜,由跑堂的帶著在各屋裡串,由顧客選合口味的買。那菜單子上的菜若是有的短缺,飯館就會喪失顧客。

  蘇東坡喜歡在家裡宴客,飯館都爭著做外燴生意。這些做外燴生意的館子,都用銀制的餐具。即便窮館子也派得出一個廚子和全套的銀酒壺、酒杯、碟子、湯匙,以及銀頭兒的象牙筷子。當時的風俗是,一家叫了幾次外燴之後,那些飯館子照例把那些值四五百兩的銀餐具放在顧客家過夜,第二天再去收,並不以為有什麼重要。

  等後來汴梁陷入金人之手,當時有一個作家以無限嚮往的筆調兒記載當時的京都,他說當地的老百姓都頗以此京都為榮,並且他們對外地人十分大方慷慨。有時看見外省人被奸詐人欺負,他們會打抱不平前去幫助,甚至不惜與地方警官衝突。若有新住戶遷入,鄰居會帶著酒茶等物去拜訪,告訴他本地商店的情形,以免上當。也有人終日無所事事,只帶著茶壺到每家去串門子閒談。

  在這種氛圍的生活裡,蘇東坡還是照常練他的瑜珈和養生之道。每隔一夜,他就要睡在宮中。但是不論在宮中或在家中,他總是黎明即起,梳頭發一百次,穿上官衣官靴,然後再躺下小睡。他說,那種小睡之美,無物可比。等該出門上朝時,他已衣冠齊整,於是出門騎上鍍金鞍韉的白馬,往東華門而去。

  早朝最遲十點鐘完畢,這時,除非有特別公務,他照例可以自由了。他若沒有交往應酬,就帶著妻子孩子去逛商店買東西。相國寺只在附近,院內擠滿了賣扇子、刀剪、珍品、古物、字畫、拓片等等東西的商販。有時,全家在東城的商場去逛,可以理髮、買盆花、買鳥買籠子,一天的工夫在不知不覺中混過去。有時穿過朱雀門到外城去,那兒還有一大片住宅區,孔廟和國子監都在南外城,再往遠處就是各式各樣的道士觀。他們倦游歸來,有時在「台樓」吃飯,那是汴梁最好的酒館。或是走南門街,去逛著名的唐家珠寶店,挑選幾件溫州的漆器,或是在報慈寺街的藥鋪買點兒上好的草藥。

  事實上,在奢侈豪華的生活和簡單樸質的生活之間,論幸福,並沒有多大不同。高職顯位的榮耀,只有在沒有那種能力資格的人眼裡,才值得羡慕。一般的道理是,在人不需要一個職位時,人家才找他去擔任,人要求取某職位時,那個職位往往不需要他。一旦官癮過足之後,做高官的快樂不見得比做個成功的鐵匠的快樂大。蘇東坡在論「樂與苦」的一篇短文裡,即表示此種看法:

  樂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時心爾。及苦樂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況既過之後複有何物?比之尋聲捕影系風邇夢爾。此四者猶有仿佛也。如此推究,不免是病,且以此病對治彼病,彼此相磨安得樂處。當以至理語君,今則不可。
      元祐三年八月五日書

  還有人把京都的生活持一種很世俗的看法。他的朋友蒲宗孟就極盡奢侈享樂的能事。蒲家的兒媳終日不做別的,只教丫鬟環做各式圖樣的「酥花」,加糖凝結,以備做飯後小吃之用。他一個兒媳婦,不許以同樣的「酥花」教客人第二次再吃到,而丫鬟們晝夜忙著做那些「酥花」。蒲宗孟有些特別的習慣,其中包括「大洗面」、「小洗面」、「大洗足」、「小洗足」、「大洗浴」、「小洗浴」。他每天洗臉兩次,洗腳兩次,每隔一天正式洗澡一次。在「小洗面」時,他只洗臉,臉盆中換水一次,由兩個僕人侍奉;「大洗面」時,要換水三次,由五個僕人侍奉,要洗到脖子和肩膊。在「小洗足」時,換水一次,由兩個僕人侍奉,只洗到足踝為止;在「大洗足」時,換水三次,由四個僕人侍奉,要洗到膝蓋。在「小洗浴」時,他用二十四桶水,由五六個僕人侍奉;在「大洗浴」時,也用二十四桶水,但由八九個僕人侍奉。在「大洗浴」時,他用藥膏洗,衣裳要放在金屬網子上,下有稀奇的香料點燃慢熏。他寫信給蘇東坡說,此種洗澡法對他益處甚大。蘇東坡回答說:「聞所得甚高,固以為慰,然複有二,尚欲奉勸,一曰儉,二曰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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