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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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記載,蘇東坡沒有迷戀上那個歌妓,他只是喜愛酒筵征逐,和女人逢場作戲,十分隨和而已,他並沒有納妾藏嬌。倒是有兩個女人與他特別親密。才女琴操聽從了他的規勸,自己贖身之後,出家為尼;朝雲,後來成了他的妾,當時才十二歲。我們以後再提她。 現在有一份宋拓蘇字帖,上面記有一個妓女的一首詩,叫做《天際烏雲帖》,是從第一句詩得名的。帖裡說的是營妓周韶的故事,周韶曾赴宴席侑酒。她常和書家兼品茶名家蔡襄比賽喝茶,都曾獲勝。蘇東坡經過杭州,太守陳襄邀宴,周韶也在座。宴席上,周韶請求脫除妓籍,客人命她寫一首絕句。周韶提筆立成,自比為籠中白鸚鵡「雪衣女」。詩曰: 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 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 席上其它詩人也寫詩為念。蘇東坡補言當時周韶正在居喪,著白衣。眾人都受感動,周韶遂脫籍。 過這樣的官場生活,自然須要做妻子的信任和瞭解。要做一個好妻子,主要是如何物色一個好丈夫;從反面說,要做一個好丈夫,主要就是如何物色一個好妻子。有一個好妻子,則男兒不違法犯紀,不遭橫禍。蘇東坡的妻子知道她嫁的是一個人人喜愛的詩人,也是個天才,她當然不會和丈夫去比文才和文學的榮譽。她早已打定主意,她所要做的就是做個妻子,一個賢妻。她現在已生了兩個嬰兒。做一個判官的妻子,她有一個舒服的家,享有社交上的地位。她還依然年輕,廿四歲左右。丈夫才氣煥發,胸襟開闊,喜愛追歡尋樂,還有——是個多麼淵博的學者呀!但是佩服丈夫的人太多了——有男的,也有女的!難道她沒看見公館南邊那些女人嗎?還有在望湖樓和有美堂那些宴會裡的。新到的太守陳襄,是個飽學之士,在他們到差之後一年來的,這位太守把對外界的應酬做得很周到,官妓自然全聽他們召喚。另外還有周邠、魯少卿等人,並不是丈夫的真正好朋友。歌妓們都有才藝,會唱歌曲、會彈奏樂器,她們之中還有會作詩填詞的。她自己不會做詩填詞,但是她懂那些文句。那些詩詞她也覺得熟悉,因為她常聽見丈夫低聲吟唱。她若出口吟唱,那可羞死人!高貴的夫人怎麼可以唱詞呢?她丈夫去訪那些赤足的高僧——惠勤、辯才,還有那些年高有德的長鬍子的老翁,她反倒覺得心裡自在點兒。 蘇夫人用了好幾年的工夫才摸清楚丈夫性格,那是多方面的個性,既是樂天達觀隨遇而安,可是有時又激烈而固執。到現在她倒瞭解一方面,就是他不會受別人影響,而且你無法和他辯論。另一方面,倘若他給歌妓題詩,那又何妨?那是當然的。他對那些職業性的女藝人,決不迷戀。而且她還聽說他曾把一個歌妓琴操勸服去遁入空門修道為尼呢!琴操真有很高的宿慧,詩與佛學一觸即通。蘇東坡不應當把白居易寫歌妓末路生活的詩句念給琴操聽。蘇夫人聰明解事,辦事圓通,她不會把丈夫反倒推入歌妓的懷抱。而且,她知道丈夫這個男人是妻子管不住的,連皇帝也沒用。她做得最漂亮——信任他。 她是進士的女兒,能讀能寫,但是並非一個「士」。她只為丈夫做眉州家鄉菜,做丈夫愛喝的薑茶。他生病時,多麼需人照顧啊!若丈夫是詩人,因而有些異乎尋常之處,那是應當的。丈夫知道有書要讀,上千上百卷的書,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家事,要撫養孩子,要過日子。因此,她願忍受丈夫睡覺時有名的雷鳴般的鼾聲——尤其是酩酊大醉之時。 這些先不說,與這樣人同床共寢,真得承認這個床頭人是夠怪的。妻子在床上躺著難以入睡,聽著丈夫打鼾,卻不能驚醒他。在他入睡之前,他要不厭其煩把被褥塞好。他要翻來覆去把軀幹四肢安放妥貼,手拍被褥,直到把自己擺放適當又自在又舒服為止。他身上倘若有地方發僵發癢,他要輕輕擓,輕輕揉。這些完畢,這才算一切大定。他要睡了,閉上眼,細聽氣血的運行,要確待呼吸得緩慢均勻而後可。他自言自語道:「現在我已安臥。身上即使尚有發癢之處,我不再絲毫移動,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這樣,再過片刻,我渾身輕鬆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吾入睡矣。」 蘇東坡承認,這與宗教有關係。靈魂之自在確與身體之自在有關聯。人若不能控制身心,便不能控制靈魂。這以後是蘇東坡一件重要的事。蘇東坡在把自己睡眠的方法向兩個弟子講解之後,他又說:「二君試用吾法,必識其趣,慎無以語人也。天下之理,戒然後能慧,蓋慧性圓通,必從戒謹中入。未有天君不嚴而能圓通覺悟也。」 後來,蘇夫人還發現夜裡和黎明時,丈夫習慣上要有更多的改變。用細梳子攏頭髮和沐浴是這位詩人生活中的重要大事。因為在那一個時代,若有人細心觀察人的身體及其內部的功能,並注意草藥及茶葉的研究,再無別人,只有蘇東坡。 蘇夫人頭腦清爽而穩定,而詩人往往不能。丈夫往往急躁,灰心喪氣,喜怒無常。蘇夫人有一次在一個春天的月夜,做了一個比照說:「我對春天的月亮更為喜愛。秋月使人悲,春月使人喜。」數年後,在密州,他們正過苦日子,蘇東坡對新所得稅至為憤怒,孩子揪著他的衣裳對他嘵嘵不休。 他說:「孩子們真傻!」 蘇夫人說:「你才傻。你一天悶坐,有什麼好處?好了。我給弄點兒酒喝吧。」 在一首詩裡記這件事時,蘇東坡覺得自己很丟臉,這時妻子洗杯子給他熱酒。這當然使他很歡喜,他說他妻子比詩人劉伶的妻子賢德。因為劉伶的妻子不許丈夫喝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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