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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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詩人、名妓、高僧】 杭州,在當年一如今日,是一個美妙難言的都市,諺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後來幾乎變成了蘇東坡的第二故鄉。他初到杭州便寫出下面的詩句: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杭州像是蘇東坡的第二故鄉,不只是杭州的山林湖海之美,也非只是由於杭州繁華的街道,閎壯的廟宇,也是由於他和杭州人的感情融洽,由於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杭州度過的。杭州人有南方的輕鬆愉快,有詩歌,有美女,他們喜愛蘇東坡這位年輕的名詩人,喜愛他的朝氣衝力,他那瀟灑的神韻,他那不拘小節的胸襟。杭州的美麗賦予他靈感,杭州溫柔的魅力浸潤他的心神。杭州贏取了蘇東坡的心,蘇東坡贏取了杭州人的心。在他任杭州通判任期中,也無權多為地方人建設,但是他之身為詩人,地方人已經深感滿足。他一遭逮捕,地方人沿街設立香案,為他禱告上蒼早日獲釋。 他離開杭州之後,南方的秀美與溫情,仍然使他夢寐難忘。他知道他還會故地重歸。等十八年之後,他又回去任太守之職。他對地方建樹良多,遺愛難忘,杭州人愛之不舍,以為與杭州不可分割。今天,去此偉大詩人居住于杭州,歌詠於杭州,已經一千餘年,在你泛舟於西湖之上,或攀登上孤山島或鳳凰山上,或品茗于湖濱酒館中,你會聽到杭州本地的主人嘴邊常掛著「蘇東坡,蘇東坡。」你若指出蘇東坡是四川人,他會不高興聽。他心裡認為蘇東坡生於杭州,除去到京都之外,何嘗離開過杭州! 在性情,在放浪的風情,在愛與笑等方面,蘇東坡與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的詩情畫意,非蘇東坡的詩思不足以極其妙;蘇東坡的詩思,非遇西湖的詩情畫意不足盡其才。一個城市,能得詩人發現其生活上複雜的地方性,並不容易;而詩人能在寥寥四行詩句中表現此地的精粹、氣象、美麗,也頗不簡單。在公認為表現西湖最好的詩,就是蘇東坡寫西湖的一首詩,蘇東坡把西湖比做古代的美人西施,清晨在家不施脂粉時也好,施脂粉而盛裝時也好;晴天也好,陰天也好,都會顯出西湖不朽的美色來。蘇東坡描寫西湖的那首七言絕句是: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當然是個譬喻而已。西施若是描畫蛾眉,不論何時,總比不畫更好看。蘇東坡潤飾了湖濱,再以至高無上的藝術手法略予點染,使之看來不失其自然。今日蘇堤橫臥湖上,此一小小仙島投入水中的影子,構成了「三潭印月」,湖邊垂柳成行,足以證明蘇東坡在設計風景方面的奇才。杭州的西湖與揚州的小西湖,都表現出中國佈置風景的巧思,並且顯示人為的技巧與藝術只增加了自然之美,並未破壞自然之美。藝術家首先把握住那個地方大自然的設計,並將其自然的結構與章法做一全盤的估量。他只是略加點染,以求收緊或鋪開,或在此處,或在彼處,加強某一些輪廓而已。 蘇東坡攜帶妻兒來杭州,是在神宗熙寧四年(一〇七一)十一月二十八日。公館位於鳳凰山頂,南見錢塘江,出海的大船出沒于江面;北望西湖四周環山,山頂隱沒于白雲中,廟宇與富家別墅點綴於山坡之上;東望錢塘江灣,但見驚濤拍岸。杭州為一大都市,故除去太守一人外,另設二官輔佐之。蘇東坡之官邸占公館之北面,可俯瞰西湖。就在鳳凰山下,夾於西湖與錢塘江灣中間,自北而南的,正是杭州城,城外環以高牆,城內有河道,河道上架以橋樑相通。蘇夫人清晨起身,打開窗戶,看見下面西湖平靜的水面,山巔、別墅、飄浮的白雲,都映入水中,不覺心曠神怡。離中午甚早,湖面上早已遊艇處處。夜晚,由他們的住宅,可以聽見吹簫歌唱之聲。城內有些街道比別處顯得更為明亮,因為有夜市數所,直到次晨兩三點始行收市。尤其對女人們看來,總有些令人著迷的貨品,如美味食物、綢緞、刺繡、扇子。孩子們則會看到各式各樣糖果、玩具、走馬燈等東西。宋朝時的糖果商販都利用特殊廣告技巧,以廣招待。有的用賭博,有的裝做白鬍子老漢,有的戴面具,載歌載舞。有的賣棉花糖,有的賣糖吹的各種小獸,有的做「沙糖」,類似現在的楓糖。有一本書寫杭州城的生活情況,寫在宋末——在蘇東坡以後百年左右,在馬可孛羅來中國百年之前,把當時的街道、溝渠、湖泊、食糧、娛樂,寫得纖介無遺,讀之令人神往。把當時杭州城的生活描繪得比馬可孛羅寫的更為詳盡。馬可孛羅談到王公貴人的打獵,公主貴婦在西湖邊洗浴,富商的遊艇往來於杭州、泉州之間,但他對糖果、糕餅、通俗的娛樂等名稱,並不熟悉。吳自牧這本《夢梁錄》上,像老嫗般滔滔不絕的敘述那些精美的各式小食美味,真會使讀者觀之入迷。 蘇東坡有一半相信他前生曾住在杭州。這種想法曾記在他的詩裡,他同代人的筆記裡也記載過。有一天他去游壽星院,他一進門,便覺得所見景物十分熟悉,他告訴同遊者走九十二級便到向懺堂,結果證明他所言不誤。他還可以把寺院後面的建築、庭院、樹木、山石,向同行人描寫。我們倒無須乎相信此等前生之事,但是社會上一般人相信有鬼有前生之時,總會有很多此等親聞親見的故事,也像鬼故事一樣,雖然不能完全證實確有其事,也不能完全證實卻無其事。在蘇東坡的時代,一般人都相信有前生,此等故事自然不稀奇。有一個關於張方平前生的故事。一天,張方平前去遊廟,他告訴別人他記得前生曾在那個廟裡當住持。他指著樓上說,他記得曾在樓上抄寫經卷,那本經並沒抄完。他同一個朋友到樓上一看,果然有一本佛經尚未抄完,字體和張方平的字體一樣。他拿起筆來又由前生停下的地方接著往下抄寫。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蘇東坡一個好朋友的事。大詩人黃庭堅告訴人說他前生是一個女子。他一個隔肢窩有狐臭。一天夜裡,那時他在四川涪州做太守時,他夢見一個女子對他說:「我是你的前身,現在埋在某處。棺木已經腐朽,左側有一個大螞蟻洞。把那個螞蟻洞給我移開。」黃庭堅照辦,左隔肢窩的狐臭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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