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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十章 兩兄弟】

  熙寧四年(一〇七二)七月,蘇東坡攜眷離京往富有湖山之美的杭州上任。在隨後八九年內,他始終在杭州,青島附近的密州以及江蘇的蘇州為官,無不政績斐然。這一段期間,他作詩甚多,所寫的歌很美,或感傷,或詼諧,或憤怒。以天真快活的心情,幾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羈,將心中之所感,盡情歌唱出來。可是這樣憂慮憤怒的詩歌觸怒了權要,終於給他招惹了災禍。

  他弟弟子由這時在陳州(淮陽)充任教授,淡泊自甘。陳州位於國都東南七八十裡,正在蘇東坡治下的視察行程之中,他隨後幾年都常常利用機會到弟弟家盤桓小住,有時會住上七十幾天。蘇東坡的兒子已經十二歲,還有一個嬰兒,才一歲,但是他弟弟則兒女很多。沉默寡言的蘇子由,一聲不響只顧生兒育女——最後直到生了三個兒子,七個女兒,都是蘇東坡幫助婚配的。蘇東坡欣然接受弟弟的請求,與他們共度中秋後才走。子由很窮,住的房子又小又矮。東坡常常對弟弟的高大取笑,他寫了兩句:

  常時低頭誦經史,
  忽然欠伸屋打頭。

  他們的老朋友,那位退隱的國家元老張方平,也和他們在一個城裡住,大家常酒飯相聚。張方平飲酒甚豪,他的酒量是一百杯。據蘇東坡自己說,他自己的酒量則小得多,但是他說他並不以自己酒量小而戒酒。歐陽修也是海量,但是張方平卻勝過他,因為張方平開始喝酒時,他不向客人說他們要喝多少杯,而是多少天。蘇東坡說:「對你們海量的人我並不羡慕,我喝完一杯就醉,不是和你們一樣得其所哉嗎?」

  那幾個月,兄弟二人和家人悠閒團聚,共度時光,兄弟二人常到柳湖去划船,或是在城郊漫步,談論政治、家事、前途。一天,二人正在討論國家情勢,子由向哥哥進了些忠言。蘇東坡的一個短處就是老向客人談論自己的心思,寫文章也是發揮自己的見解。當時不是什麼好年月,子由對哥哥太瞭解。後來,蘇東坡的監禁解除之後,子由把手摀住他的嘴,那是告訴他以後要三緘其口。

  兄弟二人,氣質不同,形貌各異。子由高大,豐滿的圓臉,兩頰附近的松肉很多,而東坡則健壯結實,骨肉勻停。由他的畫像,我們不難判斷,他大概是五尺七八寸身高,臉大,顴骨高,前額高大,眼睛很長而閃閃發光,下巴端正,鬍鬚長而末端尖細。最能透露他特性的,就是他那敏感活動、強而有力的嘴唇。他的臉色紅潤,熱情洋溢,會由歡天喜地的表情一變而成抑鬱沉思的幻想狀。

  蘇東坡對他弟弟說:「我知道我一向出言不慎。我一發現什麼事情不對,就像在飯菜裡找到個蒼蠅一樣,非要唾棄不可。」

  弟弟說:「但是你要瞭解你說話的對方,有人你可以推心置腹,有的不可以。」

  蘇東坡點頭說:「這就是我之所短。也許我生來就太相信人,不管我是跟誰說話,我都是暢所欲言。」

  他告訴弟弟,他送出上神宗皇帝書之後,他真怕有生命之險。他有一個朋友,也為他擔心。那個朋友是晁端彥,正好去看他,晁端彥和他同科考中,正如今之同年畢業的同學一樣。

  東坡說:「但是我告訴晁端彥說,我曾殿試高中,多少高官顯宦立刻把我看做朋友。皇帝已然接受我的忠言。我不坦誠進諫,舍我其誰?我告訴晁端彥,我真正怕的是會因此而被殺害。他一言不發,面色極其嚴肅。於是我又對他說:『沒關係。皇帝若想殺我,我死而無怨。但有一件,我不願一身就戮而使你拍手稱快。』我二人都大笑起來。」

  子由說:「有一件事你知道嗎?你留意過沒有?一日空閒長似兩日。所以人若一生七十年都在空閒中過,他實際上等於活了一百四十年。這是求長壽最容易的辦法。」

  兄弟二人在政治上雖然看法相似,而且也立場相同,二人個性則迥然相異。子由沉穩、實際、拘謹、寡言;而東坡則輕快、開闊、好辯、天真、不顧後果。在朋友同僚的心目中,子由為人可靠,而東坡之直言無隱,玩笑戲謔,則使人害怕。在親密朋友之間,東坡談笑風生夾雜驚人的雙關語。天下拘謹實際的人聽他說話,都覺得他隨時可以吐露真理,彷佛不論何事,只要是真,便值得說出口來,此外不知還有什麼禁忌!

  在文學風格上,也有一種差異——就猶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和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東坡像威廉,子由像亨利。由各自的才氣上看,威廉原應當寫小說,而亨利應當寫心理與哲學性的論文。可是威廉·詹姆斯卻把他的才華和詼諧注入了通常乾燥無味的心理學和哲學教科書,而亨利·詹姆斯則在小說的天地中注入了他人性的思想和觀察這樣充實的內容,這對世界的文化反倒有益而無損。子由沒有哥哥才氣的一半,但是他的文章內容充實,具有深度,使他在這一類文章之內,足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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