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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九章 人的惡行】

  現在朝廷上平靜了,死一般的平靜。蘇東坡攜眷離都之時,當年仁宗在位年間的名臣儒吏都已清除淨盡,四散於外地。歐陽修正退隱于安徽富陽。蘇家世交張方平家正在河南淮陽。

  蘇子由年前即被神宗任命為淮陽州學教授。蘇子由也有其特點,不像兄長子瞻那麼倔強任性,但一直潔身自好,使清譽不受沾染,能照顧自己免於危害,所以挑選一個平安卑微的職位,與賢士大儒相往還。後來張方平辭官歸隱,遷居河南商邸,或稱「南都」,子由請調至商邸為官,次年,蘇東坡往返京都之時,總是路宿張宅,向張方平請求指教,如對叔伯長輩。司馬光與呂公著現在西都洛陽,過著退隱的生活,呂晦病重將死,死前,他呈給皇帝一個難題求教:

  「臣本無宿疾,遇值醫者用術乖方,妄投湯劑,率情任意差之指下,禍延四肢,浸成風痹。非只憚風痹之苦,又將虞心腹之變。雖一身之微,固不足恤,而九族之托,良以為憂。」

  賢德的老宰相富弼不能平安度日,他已經降職為博州太守,當道認為他推銷青苗貸款,辦理不力。並且他還膽敢上奏摺稱:「此法行,則財聚於上,人散於下。」這時王安石的私人鄧綰,突然十分活躍起來,一看有機會可以效忠主子了,他向主子說可以控富弼阻礙新政之罪,於是宰相的顯爵全被剝除,調至另一縣去任太守。但是王安石於願未足,對皇帝說富弼所犯之罪,情如堯舜時之「四凶」,倘若只將他的宰相官爵被除而已,何以遏阻其它奸邪之輩?皇帝對王安石所奏,置之不理,任由富弼去擔任那一卑小的職位。富弼在往就新職途中,路過南都,訪問老友張方平。

  老相國感慨系之,他向張方平說:「知人甚難。」

  張方平說:「你說的是王安石嗎?我認為瞭解他並不難。當年我有一次和他共辦鄉試,他就把一切老規矩都弄得亂七八糟,我就把他調離我的部下,再不理他。」老宰相自覺難堪,又啟程趕路。在老年,他常常仰望屋頂,默然歎息。

  蘇東坡離京之前,京中曾發生一次暴亂。在前年冬天,保甲制便已實行,新兵在鄉村受軍事訓練,新兵疑心受訓的用意,以為會調離家鄉,會開至北方去和外族打仗,於是臨近京都的村子裡發生了示威抗議。騷亂之發生還另有原因。當時官方命令農人自備武器,其實也只是弓箭而已。父子相擁而泣,村民有斷腕以躲避徵調者。由於這次暴亂,王安石就要丟掉他最後的一個朋友韓維,因為韓維正是那一縣的太守,他奏明暴亂經過,呈請暫將軍訓延緩,至深冬舉行,因那時農忙已過,空閒較多。就因此一表章,連韓維也遭罷黜了。

  要使王安石失勢,還須上天顯示昭然可見的徵兆,須要宮廷門吏的仁行義舉。在神宗熙寧六年(一〇七三),西嶽華山山崩。皇帝至為慌亂,依照習俗,乃遷居另一宮殿,以示敬仰神抵,並下令以粗糲三餐上進。此外,自此年夏季到次年春季,一直乾旱不雨,皇帝至為憂愁,不知如何是好。他問王安石,王安石回答說:

  「旱澇乃是天災,在堯湯之世也曾發生。吾人之所能為者只是力行善政而已。」

  皇帝說:「我所擔心的也是此事,恐怕我們所行的不是善政啊。我聽見關於商稅法的怨言甚多。宮裡人人都聽說了,連皇后太后也聽說了。」

  另一個閣員大臣馮京也在場,他也說:「我也聽說了。」

  王安石回答說:「為什麼我沒聽人說?馮大人之所以聽說,是因為所有發怨言不滿的人都奔赴你的四周了。」

  現在命定要成大事的渺小人物快要出現了。他叫鄭俠,就是畫難民圖的皇宮門吏。他呈給皇帝的難民圖上,畫的是帶著腳鐐的難民在砍樹掙錢,用以付還官家的青苗貸款。鄭俠還隨圖附上一篇短文:

  「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為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鬻子、斬桑壞舍、流離逃散、惶惶不給之狀,圖以上聞者。臣謹按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但經聖覽,亦可流涕。況乎千萬裡之外,有甚於此哉!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鄭俠 上對」

  皇帝把畫卷帶到寢宮,給皇后和皇家別人看。先說話的是皇帝的祖母:

  「我聽說百姓為了免役稅和青苗貸款,其苦不堪。我覺得我們不應擅改祖制。」

  皇帝回答說:「但是實行新法也是為民謀福,並無害民之意。」

  太后又說:「我知道王安石自有大才,但是已然樹敵甚眾。為了他自己的好處,你還是暫時把他的職務中止吧。」

  皇帝說:「我發現在滿朝大臣之中,只有王安石願意身當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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