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賴柏英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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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上一片騷亂。農民都很氣憤,但是大多數悶聲不響。今天碰上這些軍隊,算他們倒黴,如此而已。 軍人降臨村莊通常都算倒黴事,但是一年也沒有多少幸運的日子。幾個士兵被派到市集場上,問顧客誰要回家。 然後一聲令下,士兵排成一列。他們開始搬一袋袋白米和黃豆、麵粉、木碳、蛋。一位軍官指揮著部下。有些飯店連炊具都被拿走了,凡是敗兵殘將用得著的東西,一概搜掠精光。 甘蔗站在一邊,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喂,傢伙,你在幹什麼?過來。扛這一袋米。你蠻壯的。跟我們走。」 甘蔗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扛起一袋重量至少一百五十磅的白米。 「排進隊伍去!那邊!等著,不要動。」 甘蔗和其它的人一起站進隊伍去,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誰需要幫忙,他向來樂於助人的。 「前進!」 隊伍向前走,甘蔗也在裡邊,跟他一起被抓的人都默默不語。 「我們要上哪裡去?」他問另一位俘虜說。 「不知道。」 他們走上河岸,向矮山進發,顯然是庵後的方向。 「你們要去哪裡?」他問一個走上來的軍官。 「你一定要知道也無妨,去庵後。」 庵後要走一整天哩。 「我不去。」甘蔗說。 「什麼?」 「我不能跟你們去,長官。我不去。」 他把米袋放在地上。 「你瘋了。」 「我不能去。我家裡有事要做。」 軍官的體格比甘蔗差多了。他戳戳他的胸脯,想推他。「走!把那包米扛起來!」甘蔗站在他前面,高高在上,一動也不動,覺得軍官的推力簡直像蚊子叮一樣。 軍官由槍帶裡掏出一隻手槍。「你動不動?」 甘蔗現在嚇慌了。他這輩子還沒見過槍只呢。他拔腿就跑。 「回來,你這個笨蛋!」 甘蔗繼續狂奔。 一排子彈射出,他立刻倒在地上。子彈穿過他的身體。他幾分鐘後就死了,甚至不明白誰打了他,又為什麼打他。 「這可以給你們大家一個教訓。」軍官用尖細的噪門。一排人馬停下來看個究竟,現在又開始向山區進發。 柏英看丈夫沒有回來,又聽到村莊市集上的災變,心裡非常擔憂。她跑下河流這一邊的店鋪,證明很多農夫被迫扛米、扛麥,隨軍隊開走了。 天黑時分,畯心方面有消息傳來,說她丈夫在郊外去世了。畯心在兩哩外。她和哥哥、母親匆匆趕去。有人告訴她,軍隊三點左右經過那兒,有些村民認出了那具屍體,發現他躺在急流頂端的斜坡上。 天已經黑了。找不到人扛屍體回家。柏英跪在他身邊,一再擦拭臉上的淚水。她心神沒有崩潰。心中充滿對亂軍的恨意。 那天晚上天柱守著屍體,要他妹妹和母親先回家。早上十點,屍體運到了,是村裡的農夫用門板扛來的。傍晚時分,幾位獲釋的俘虜說出事情的經過。 這種事情並不特殊。全國一再發生著。只是次數多少的問題。有些省份機會多些,就好像有些省分一年下雨的天數比別人多一點。村民對煌蟲、瘟疫、軍人過境等災變都看得很平常。 幾年以後,柏英就用這種聽天由命的口吻把一切意外說給杏樂聽。「那年秋天,軍人來到我們村莊把他帶走。他死了。」 柏英為丈夫傷心了好一陣子。然後,她想到沒有人接替她的好丈夫所留下的田事和其它工作,她真的急瘋了。她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這麼正直的丈夫呢? 十月裡,美宮上山來接她母親,柏英已經堅強起來。她眼裡有悲哀,但是工作太忙了,她沒有心思來哀悼甘蔗。她有母親、阿姨、兩個孩子要照顧。天柱身體復原了些,治療後胃口也好多了。現在他們田裡總算有了幫手。 她談起那些軍人,聲音平靜、安詳而嚴苛,就是農家慣用的平靜、安詳、嚴苛的口吻。「那些血腥的雜種——夭壽短命。他們活不長的!天公有眼,他們活不長的!」 這是女人常用的呪語。「甘蔗是好人,真的。」 她眉毛深鎖,眼裡有淒涼、沉思的目光。那雙眼睛含著多少忍耐呀。 她們依依不捨地道別。美宮說要接母親同住,謝謝柏英和她媽媽這些日子來的恩典,柏英說:「不要啦——不要——她喜歡我們這裡。」 「柏英,」美宮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謝你。我婆婆在世的時候,我不能照自己的意思奉養母親。你已經盡了心力。現在輪到我了。」 「當然,當然。」她幾近魯莽,可見她不願意分離。「你是她的親女兒,當然。不過我也像她女兒一樣。我打賭她會回來。那邊的空氣比不上這裡。我知道。」 柏英一口咬定大家都會回「鷺巢」,也許不能怪她吧。美宮靜靜笑一下。她心裡有別的心事。不過柏英同意,杏樂的母親應該回女兒身邊。明年她也許會到漳州看他們,她要去賣甘蔗哩。 杏樂的母親很喜歡罔仔,說要帶他去漳州,因為那邊才有好學校。 「喔,不行。你不能帶罔仔去。不行的。」 「媽,我也要去。讓我去。」 「不,兒子。以後再說吧。你現在不能撇下媽媽走。以後再說,好不好?」 罔仔似乎也和他父親一樣,坐立不安。柏英心裡一陣劇痛——為都市誘惑的悲劇和男人不安的精神而痛苦,這個小男人和那位大男人都是她最心愛的。倚門倚閭的母親和堅守空閨的妻子都要面臨一個最古老的問題:「男人工作,女人守家。」她幾乎看到自己走上杏樂母親的命運,非常擔憂。她彎下身去,把孩子緊摟在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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