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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八章】

  九月到了,杏樂該回學校去了。柏英沒有鼓勵他,也沒有拒絕他。誰都會覺得,她骨子裡有農人強烈的宿命論,一切聽天由命。

  杏樂準備回漳州,柏英突然說要陪他到十哩外的小溪。小溪是通向漳洲的河港。有一個商人去年冬天沒有交出寄買的甘蔗錢。事情挺複雜的,不過有一個小溪的女友替批發商作保,這是最重要的一點。通常這是男人的事情,但是天柱從來不管生意的。柏英只好說她去。可見家裡還真少不了她。他們若早點出發,她可以當天回來,但是既然有事要辦,她打算第二天才回家。他們走路去,但是賴太太說:「你一定要搭船回來,我可不希望一個女孩子家單獨走山路回來。」

  她七點就到杏樂家,和平日一般愉快、興奮。她帶著一個小黑布包袱,一根用橘木做成,他祖父專用的多節拐杖。外鄉人進入別村,這種「打狗棍」可以擋開惡狗的攻擊。

  「你們怎麼去法?」杏樂的姐姐問她:「認得路嗎?」

  柏英指指東北面石坑的方向說:「就是那條路嘛。只要順著河流就成了。我可以一路問人。」

  於是他們出發了。他的姐姐和母親送他們到門口,看見倆人消失在轉角處。他帶著一個小小貓皮箱子,白綠相間,裡面裝些衣服,她的拐棍架在肩上,黑布包袱就吊在尾端。

  柏英很能走。說實在的,杏樂發現她步子比他還要快。他們興致很高。九月清晨的陽光還算溫暖。她身上穿著淡紫條紋的衣裳,頭髮又光又亮。前瀏海彷佛在眉眼上嬌笑。他們從來沒有這麼親密,好像也從來沒有真正獨處過。老鷹在天上盤旋,前面是萬里晴空,北面山脊上有一朵朵白雲。空氣清新爽快,最適合遠足。他們一路經過不少玉米田,偶爾也見到秋色絢麗的樹叢,圍繞著早晨炊煙嫋嫋的村落。

  他們愈走,精神愈好。柏英高高興興向前走,腳步輕快,臀部一搖一擺的。

  「照這個速度,我們不到中午就可以抵達小溪了。」她精神勃勃地說。

  「你不趕時間吧?」

  「不,為什麼要趕呢?」

  這時候,小路由河流右岸彎向左岸。水流湍急,下面是圓滑的鵝卵石,那年夏天雨量很多,踏腳石都被水蓋住了。他們脫下鞋襪,涉水前進。到達對岸之後,柏英把拐棍一甩,解開了黑包袱。她拿出幾塊芝麻餅說:「我餓壞了。我們吃點東西吧。」

  他們找了一塊地方,坐在一顆大圓石上,她褲子高高卷起,還打著赤腳呢。天候漸漸暖了。

  吃完東西,柏英走到小石灘去。她叫他,「下來嘛。」

  她把手伸出來,他一走近,她就抓牢了。她的面孔在豔陽下發光,雙腳是棕色的。頭上的山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涓涓的流水蓋住了她的笑聲。

  「來嘛,我們來打水漂,看誰的技術高明。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常玩的?」

  他們玩了一兩次,讓扁扁的卵石滑過水面,彎彎的瓦片最理想。

  「我找不到真正扁的。表面滑得太遠,沒辦法造成一個『弧』。」柏英說。

  「弧」是他們小時候特殊的用語,專指掠水飛向對岸的石頭或瓦片。她用這個字,使杏樂憶起了童年的世界。一切好像突然變了。他們又回到小時候。

  「別動。讓我看看你!」杏樂忽然說。

  她回頭看他。這一刻,全世界彷佛都集中在她四周,陽光在她秀髮上投下白白的波紋,她褲管高卷,站在河灘上。

  她滿面羞紅,忙對他說:「來嘛。這邊也許有喇蛤。」

  她若無其事向前走,沿溪踱過去。杏樂馬上趕到她身邊,一起找小鰷魚和喇蛤。有幾條在沙石間潛進潛出。柏英合掌成杯撈了一隻。「我抓到了,」她低聲說,他立刻包住她的手說:「你說我們抓到了嗎?」

  她慢慢把手合在沙上,發現小魚逃掉了。他們面孔貼在一起,她的手還包在他掌裡呢。

  他們脈脈相望了一會見。杏樂抓緊她的手,溫柔而自然地說:「我希望能永遠這樣,你和我遺世獨立。」

  她把手放下去。「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說著長歎一聲。

  「為什麼,只要你肯等?」

  「我十九歲了,我不知道你會去多少年。我該怎麼辦?」

  「看著我,我已經和母親、姐姐談過了。如果我們先訂婚,我不在的時候,你甚至可以先來我家住。」

  杏樂激動地撫摸她的頭髮,盯著她的眼睛,把她的臉托起來。她似乎有點怕,遲疑了一會,然後就聽任他輕飄飄吻在她唇上。她滿面羞紅,一句話也不說。剛才衛士般的理性還戰勝了內在的情感,現在卻柔順異常。這一吻使她動搖,她忽然愁容滿面。

  「你不高興和我在一起?」他問她。

  「我高興。我真希望能永遠這樣。你、我和我的田莊永遠聚在一塊兒。」

  「你的田莊。對你就那麼重要?」

  「是的。不是田莊,而是我的家庭。你不懂!」

  完美幸福的一刻已經過去,陰影向他們襲來。

  回到河灘上,她說:「杏樂,我愛你,以後也永遠愛你,但是我想我不可能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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