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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追隨政府攜稚小木蘭入蜀 全民抗戰匯洪流國力西遷(9)


  做丈夫的說:「那怎麼好意思?」那個女人睜開眼,看見了木蘭。木蘭穿的是一件貴重的西服上身。那個女人說:「好大娘,我一會就好了。這麼髒,怎麼能麻煩您?您若能給孩子一點兒衣裳,我就感激不盡了。我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

  錦兒很瞭解他們太太,所以她聽見那個女人的話,就跑上岸去拿一個乾淨的小褂兒來把孩子包上。

  木蘭對她說:「拿把剪子來。」

  產婦說:「不要用剪子。那對孩子不好。給我個碗。」產婦說:「打破。」丈夫把碗打破,木蘭還不太懂,她問:

  「幹嘛用?」

  「用新磁碴兒割斷臍帶。」

  木蘭說:「我給你割。你躺著歇息。」

  木蘭選了一片乾淨銳利的新磁碴兒,蹲下低著頭給新生的嬰兒切臍帶,把剩下的臍帶糸了個結,把肚臍用錦兒拿來的毛巾小心包好,丈夫把孩子的胎胞扔到小溪裡,木蘭也到溪邊去洗手,那個男人站在一旁,不知道該怎麼向這位好心的女士道謝。

  但是那位母親說:「太太,您真是好心人,你若要,我就把這個孩子送給您。我們這麼多口子,都養不起了,又在逃難,您看,這是個男孩子。」

  錦兒望瞭望木蘭,木蘭也望瞭望錦兒,倆人都低下頭看了看那個嬰兒。

  錦兒說:「收養他吧。我照顧他。」

  木蘭轉身對那位母親說:「您真是這個意思嗎?挺好的個孩子。」

  那個女人費力坐起,想把孩子抱起來。木蘭就遞給她,母親把嬰兒緊緊的抱了一會兒。然後很堅決的看著木蘭說:「好大娘,您若願意收養我這個孩子,我知道這是他的福氣。您一定很有錢。我若自己養,不知道養得活養不活。我們一路上吃的東西都不夠。」

  蓀亞在一旁站著看,見木蘭跪在地上,伸出胳膊去接受那個孩子。做母親的把嬰兒抱著挨著自己的臉,含著眼淚微微一笑,把孩子遞給木蘭。父親沒說什麼話。幾個姐姐哥哥都走過來,看新生的小弟弟那麼快就由一位闊太太收養了。

  木蘭站起來,解開自己的外衣,把嬰兒放在胸膛前溫暖著,走向溪岸。蓀亞走下去問那做父母的關於他們家鄉的問題。

  木蘭從上面喊:「告訴他們咱們的地址。」

  「什麼地址呀?」

  木蘭說:「咱們杭州的茶莊的地址。告訴他們說一打完仗咱們就回去。」

  於是木蘭叫錦兒給那夫婦拿下十塊錢去,然後又繼續向前走。車夫更覺得有趣,他說:「現在兩天之中您就撿了四個孩子。若按這個快慢推算,您很快就會收養到一百個了。」

  木蘭說:「這一個一定是最後一個。」

  車夫說:「全中國若都像您這樣兒,日本對咱們就無可奈何了。我上次推車去,一路上看見道旁有三次生產的。日本就殺咱們一百萬,咱們還能剩下四萬四千九百萬人,而且每天還有孩子生下來!」

  現在錦兒和木蘭輪流著抱那個孩子,有時候兒坐車,但是大多時間是在地下走,因為手車上已經推著那一歲大的嬰兒,九歲大的男孩子,另外還有行李。木蘭心中在想那個男人說的話,她就對蓀亞說:「你記得咱們告訴阿通的話嗎?中國人的血統一定要傳下去,不管是我們家的,或是別的人家的!」

  嬰兒哭起來。木蘭隨身有一個小藥箱。她拿了一塊棉花,蘸了點糖水,讓嬰兒從棉花裡把糖水吸走。

  那一夜,是新年除夕,他們停在天臺山下的一個廟裡。這一帶鄉間是浙江省第一等美麗的地區,公路未興建之前是人跡罕至的。所以也是遊客所稀見的地方。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看見巍峨的花崗岩山峰拔地而起,高聳天際,半入雲端。廟裡擠滿了難民。老方丈聽說他們是杭州有名的茶商,說他認識他們的父親姚老先生,招待非常熱情,雖然地方那麼擁擠,在裡院兒給他們找了一間屋子。

  木蘭要了點兒蜂蜜,說是給嬰兒吃。老和尚給拿來了三瓶,因為蜂蜜是本地的特產。錦兒提說她要帶著嬰兒過夜,但是木蘭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她說:「不要,今天晚上讓我帶著他睡。你帶著那個小的睡,照顧那對姐姐弟弟。」

  蓀亞說:「妙想家,今天晚上你需要好好兒睡一夜,明天還要往前走呢。」

  木蘭回答說:「讓這算最後的一次妙想吧,下不為例。今後我讓錦兒和他睡。」

  夜裡,嬰兒哭時,木蘭用棉花蘸了一滴蜂蜜,擦了自己的奶頭,使奶頭兒發甜,她把嬰兒抱到懷裡,嬰兒就吮著奶頭兒睡著了。木蘭覺得有一種奇妙的快樂,覺得來哺育這個嬰兒,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中國的將來,是綿延中華民族的生命。這個嬰兒是中華民族延續的象徵,比她以前玩玉石瑪瑙小動物,可有天淵之別了。

  這是民國二十七年元旦的清晨,蓀亞說他們今天應當歇息一下兒,老方丈也央求他們住一住。所以他們在廟裡度過一個安靜的早晨。

  木蘭想到當年逃義和團和外國兵,那時她還是個孩子,那是遙遠的過去。由那時到而今,是一串何等多事的歲月呀!她的家人親友都已東零西散:立夫和莫愁在他們前頭千里之外,在遙遠的中國西部四川省;陳三、環兒、黛雲在陝西;她弟弟阿非、寶芬、經亞、暗香在上海。曼娘死了,雖然曼娘已經死在這場戰爭裡,曼娘的精神還依然和她在一處,她若能有機會再和這些人重度以前的歲月,叫她付出什麼她不肯付呢!最重要的,是她想兒子阿通,他和姨弟肖夫一同在軍隊裡。在她的想像中,她覺得他倆就像在她身旁經過的大卡車上,那些微笑的年輕的戰士一樣,他們去犧牲性命,後來子子孫孫才能有自由。多少億萬的中國人共同在這偉大的史詩時代,這偉大的史詩的故事裡奮鬥生活之時,木蘭覺得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啊!

  那一天,在廟裡歇息之時,她開始向阿眉說她當年逃難的經過,以及體仁和銀屏的事,紅玉、阿滿、素雲、曼娘的事,他們如今都已作古了。阿眉最愛聽母親說祖父姚老先生,他的犧牲精神似乎依然還在引領他們的生活,影響他們的生活。

  木蘭說這些往事,有記錯的地方,錦兒就給她改正。木蘭、蓀亞、阿眉,三個人對時光似乎得到一種奇異的感覺,那就是,時光像一條永遠流動不息的江河,雄壯偉大,而萬古不變。他們覺得自己的故事就像在永不改變的古老的北京的一個刹那,是時光的手指自己寫下來的故事。

  大約中午的時候,他們聽見廟外人聲鼎沸,又如雷聲隆隆,自遠而近。木蘭一跳而起。

  她喊說:「來,去加入。跟他們一齊走。胖子,你可以吧?」蓀亞說:「我的腿還在痛。妙想家,咱們走咱們的吧,咱們要儘快去搭火車呀。」

  木蘭問:「還有多遠?」

  蓀亞回答說:「大概還要走四、五天。我怕不容易雇到汽車。可是,即使雇得到一輛,又有什麼用?你轉眼就把車子填滿了孤兒了。」

  蓀亞微笑著站起來,叫那個九歲的男孩子和他一齊走,錦兒抱著一歲大的那個,阿眉把那個新生的嬰兒包在衣裳裡背在身上走,十四歲的女孩子和他們一齊步行。他去向方丈告辭,致衷心的謝意。老方丈送他們到門口兒。

  他很熱情的問:「大新年的日子,幹嘛走這麼早?」

  蓀亞說:「我們要儘早趕到火車站。」

  老方丈又問:「你們往內地要多遠哪?」

  木蘭回答說:「現在也不知道。也許到重慶——去看我妹妹。」他想到了重慶也會見到立夫,心裡又溫熱起來。於是她又對老方丈說:「也許到了那兒,我們再一齊走。」

  老方丈站在廟門前,看著他們走下山坡。前面不遠就是公路。如雷般的聲音又漸漸近了。

  老方丈聽見木蘭喊:「快來,去迎他們!」他看見木蘭從女兒身上抱過嬰兒急忙走下去。

  廟下面有幾千人,男的,女的,兒童。在新年喜氣洋洋的早晨,在美麗的原野上如洪流般向前移動,有軍車過時,都大聲歡呼。軍隊的歌聲再度傳來: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鄉

  這歌聲離他們越來越近,木蘭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情緒,是一種快樂感,一種光榮感,她想那是必然無疑的。她的激動為從前所未有。這種激動,只有個人溶進偉大的運動中,才會感覺得到。她記得她看孫中山先生在北京的殯儀行列時,她心裡有這樣的激動:那時的激動像現在的感覺,但是沒有這麼強大,不像現在這樣震動她的全身,這樣震動她的心靈。使她這樣激動的,不僅僅是那些士兵,還有那廣大的移動中的人群,連她自己都在內的廣大的人群。她感覺到自己的國家,以前從來沒有感覺得這麼清楚,這麼真實;她感覺到一個民族,由於一個共同的愛國的熱情而結合,由於逃離一個共同的敵人而跋涉萬里;她更感覺到一個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偉的力量,就如同萬里長城一樣,也像萬里長城之經歷千年萬載而不朽。她已經聽說華北、華中,全部的人口的逃亡,聽說四千萬的男女同胞,向中國西部遷移,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遷移。她覺得這四千萬人是以基本上共同的韻律在移動。在難民的千千萬萬數不盡的艱難困苦之中,她還沒聽見一個人說反對中央政府的抗日政策。她看見,所有這些人,都寧願要戰爭,不願身為亡國奴,曼娘就是一個例子,雖然這場戰爭毀滅了他們的家,殺死了他們的骨肉,使他們一無所有了,只剩下他們的一身行李,只剩下了飯碗,只剩下了筷子,他們不悔恨。這就是人類精神的勝利。再大的災難,人的精神都能克服,能超而上之,由於精神的堅強弘毅,能改變而成為偉大榮耀,光輝萬丈。

  木蘭所見的外在的光景改變了,她的內心也改變了。她失去了空間和方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個體感,覺得自己是偉大的一般老百姓中的一份子了。過去她那麼常常盼望做個普通的老百姓,現在她的願望滿足了。征服自我,她父親是全憑靜坐沉思而獲得,她現在也獲得了,而是由於和廣大的群眾,男男、女女、兒童的接觸。杭州城隍山上是滿足她美感生活的隱居處所,現在她覺得毫無意義可言了,不能使她滿足,並不夠真實。而今在廣大的逃難的人群之中,沒有富貴,沒有貧賤。戰爭及其掠奪蹂躪,使人人一律平等了。她曾看見一位貴婦賣她的狐皮裘,只要幾塊錢,只為了買食物以充饑腸。她忽然想起在松江火車站上那位穿西服戴眼鏡的紳士。她知道這廣大逃難的人潮越往內地走,中國抗戰的精神越堅強。因為真正的中國老百姓是紮根在中國的土壤裡,在他們深愛的中國土壤裡。她也邁步加入了群眾,站在群眾裡她的位子上。

  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高聳入雲的天臺山巍然矗立。它在道家的神話裡,是神聖的靈山,是姚老先生的精神所寄之地。在廟門前,老方丈仍然站立。他仍然看得見木蘭、蓀亞,他們的兒女,與他們同行的孩子們,所有他們的影子。他看了一段時間。一直到他們漸漸和別人的影子混溶在一處,消失在塵土飛揚下走向靈山的人群裡——走向中國偉大的內地的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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