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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追隨政府攜稚小木蘭入蜀 全民抗戰匯洪流國力西遷(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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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夫往外走時,阿通向團長敬禮問:「我可以喝杯水嗎?」 團長從熱水瓶倒了一小杯水,遞給阿通,他慢慢地喝下去,直喝到最後一滴。 團長說:「水在我們這兒很寶貴。」 立夫聽了很感動,他說:「我們怎麼幫助你們呢?我們帶來了幾箱橘子。」 「橘子很好。我們弟兄餓得倒不利害,渴得利害。這村子的老百姓幫忙很大。我最受不了的是我們的傷兵。什麼都缺乏。傷亡的很多。告訴後方老百姓給我們送繃帶,紗布,藥,香煙。」 這時蓀亞和兒子說話。肖夫回來,走到阿通一旁,立夫也走過去。 蓀亞說:「不管平時或是生病,要互相照顧。不要忘記往家寫信。一個人若是太忙,另一個人可以替他寫。」 肖夫問:「我能在無線電單位學著做嗎?」 立夫轉過身去看劉團長。 劉團長向曾阿通說:「帶他去,你們倆若太累或是困了,至少他可以幫你們看。」 阿通說:「我教他,他會學得很快。並不太難。喬治胖,愛困。」 「你說的是誰?」 「我的同伴。他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 立夫對兒子說:「是你的好運氣。和阿通一起工作,跟他學。要像親兄弟一樣……」 甚至立夫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話停住,掏出手絹兒來。阿通說:「我現在必須走了。我的十五分鐘滿了。今夜很忙。我若不去,喬治會睡著的。」 現在兩位父親低下頭吻自己的兒子的前額。 團長說:「帶六個橘子,你們倆吃。我知道是你媽買的。」 阿通的眼睛亮起來。 電話又響了,團長立刻過去接:「反攻——五點半。是,司令官。」 蓀亞和立夫最後向兒子告別,告訴他們有假時回飯店去。說完立刻走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蟋蟀,金鐘兒,紡織娘,依然在道路旁歌唱安靜的萬年太平曲。聽見這些蟲聲,蓀亞立刻想起他當年跟平亞、經亞鬥蟋蟀的童年故事,於是覺得自己特別年輕了。他們到達大場時,天開始發亮。這一夜是他們倆畢生難忘記的。 他們到飯店時,大概是早晨四點半。木蘭和莫愁一直坐了一夜,靜等他們回來。現在木蘭在沙發上打盹,莫愁穿著衣裳倒在床上。 立夫和蓀亞用腳尖兒輕輕走進屋去。莫愁是第一個聽到他們的聲音的,她立刻坐起來。他們低聲說話。他們聽見木蘭在沙發上翻動,忽然她尖聲叫:「阿通!」 蓀亞跑過去喚醒她,她已經流出了眼淚,她剛才在夢裡哭了。現在她抬起頭來看,有點兒發愣。 她喘了口氣說:「噢!你們都回來了。我剛才做了個夢——看見阿通中了子彈,在泥裡打滾兒——後來肖夫背起他來。」 大家勸慰她時,蓀亞看了看表,差十分到五點。 他們叫來咖啡喝,蓀亞立夫說他們到前線去的經過。木蘭聽著,一言不發。她心裡七上八下。 立夫叫飯店的茶房去拿所有的報來看,把消息念給他們聽,木蘭聽著打盹。 「國軍反攻寶山,收復若干失地。孤軍一營,立誓戰至最後一人。浦東國軍炮兵與日本軍艦全夜炮戰。黃浦江兩岸在繼續炮戰中。自八月十三以來,最慘烈之戰鬥。華盛頓電:羅斯福總統警告美國僑民撤離中國。華北戰線自天津至山西東北全長二百里。據稱在河北省有日本二十萬人……自八月十四至九月一日,在浙江,江蘇,安徽,日機遭我軍擊落總數達六十一架……」 那一天,木蘭一直心中不安,希望接到阿通消息證明她所夢不實。她叫蓀亞再送十箱橘子去,讓中國婦女戰地勞軍團轉交,寶芬就在那個婦女團體裡工作。 莫愁說他們一家必須趕緊回去,因為立夫的老母一人在家,蘇州也不安全。那天她和寶芬談了一次。莫愁最小的兒子和寶芬最小的女兒同歲,都是十一。寶芬沒有兒子,很喜愛莫愁的小兒子,她提議雙方互收他倆為義子義女。但是莫愁說:「無須乎交換,他們是姑表兄妹。索性我們請求你把你的女兒許配我兒子,讓你女兒做我的兒媳婦。」 寶芬微笑答應。她們倆說這話,彼此的丈夫都聽見了。 第二天,木蘭也和丈夫商量帶著阿眉回杭州。莫愁和立夫在過了真如之後的一站,坐火車回蘇州。姐妹和連襟於是告別分手。他們不知道彼此要好久才能見面。木蘭向寶芬和暗香辭行,相信阿通在放假時她會回上海去看他。 民國二十六年九月八日早晨七點半,木蘭、蓀亞帶著阿眉到梵皇渡車站去搭火車。那天早晨霧氣迷濛,他們頭腦裡也是混沌不清。木蘭沒接到阿通的消息。火車站有好多人在等車,好多大堆的行李。有些難民據說是前天來到火車站的,就在露天之下睡,等著機會上車。孩子們躺在箱子上。有人躺在通往月臺的路邊。中國和公共租界的警察聯合維持秩序。 幸而木蘭蓀亞沒有多少行李,因為火車上擠,阿眉從南京上車時也只帶了兩個小衣箱。蓀亞花了兩塊錢給一個挑夫,他答應至少能給他們找到兩個座位。 群眾擁擠不堪,但是蓀亞他們終於上了二等車,三個人占了兩個座位。甚至立的地方也沒有了。他們對面坐著一個有錢的中國人,穿著嗶嘰西裝,帶著一個十三歲大的孩子。父親似乎有十五歲。頭髮平滑,從中間分開,戴著眼鏡,不時用鼻子吸氣作聲,顯得斯文鎮靜,悠然自得。那個孩子穿著西服上衣,下穿短褲,叫那個男人父親。 一個滿臉油脂的老年生意人,站在附近的通道上。火車開動了,火車站上的人仿佛還像剛才一樣多。火車在龍華站突然停住時,前後一搖動。老人猛轉了一下兒,摔在穿西服的孩子身上。 那個孩子的父親喊說:「你不長眼哪?」老人趕緊道歉。 火車一開動,又一搖動。老人搖擺了一下兒,不知怎麼樣,總算又站穩了。他怯生生的,好像不要惹人注意,開始輕輕坐在靠近那個穿西服的孩子的椅子的臂把上。那穿西服的紳士看了看他,掏出手絹兒,以十分厭惡的樣子捂上鼻子。 那個老人說:「老兄,我借坐一下兒。我上了年紀。」「為什麼你不早來?中國人就是不懂禮貌。若有個外國人看見你坐在椅子的臂把上,怎麼辦?人家回國去,說中國人肮髒沒秩序。」 木蘭熱血沸騰起來。 她說:「這種時候兒,將就點兒吧。」顯然是對那位紳士說的。 木蘭因為眼睛哭腫了,所以戴著一副墨鏡。那位紳士不知道她是否望著他說的。他拿起一份英文早報看,立刻神游到安全樂土,高高超出氣味惡臭的人類之上了。 但這次與雅士同車,也並不是什麼旅行的吉兆。木蘭又陷入沉默。這位老人也似乎是不通情理——不過也看對他持什麼看法。他有一個孫子,有五、六歲大,正抱怨說站得累得慌,老祖父就把他擠到那個穿西服的小孩子的座位一旁。戴眼鏡穿西服的那位紳士說:「這是怎麼說的?你看不見乘車規則嗎?『每排只限坐乘客二人』。」 老人央求說:「您多包涵。他不能站一道兒啊。」 那個穿西服的小孩子並不見得真正反對,但是他父親卻把他拉近自己,免得受了污染。 木蘭說:「這叫什麼事?阿眉,你到對面兒去坐。讓那個小孩子到咱們這邊兒來。」 那個穿西服戴眼鏡的紳士大感意外,抬頭看了看。 他用英文說:「謝謝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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