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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追隨政府攜稚小木蘭入蜀 全民抗戰匯洪流國力西遷(3)


  立夫說:「最好你在這兒和妹妹一起住。為你手裡這些條性命著想吧。」

  木蘭再沒說什麼。全家都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之中。第二天整天,莫愁和她兒子待在屋裡,靜靜的坐著哭。木蘭讓蓀亞去買四木箱橘子給前線士兵帶去。

  吃晚飯時沒人說話,今天早晨每個人都在報上看到了驚人的消息,但是沒人敢提。前線的戰事是由開戰以來最慘烈的。日本人宣稱已攻下寶山,但是中國的報道是,還有一營仍在靠近吳淞的那個海岸城市抵抗中,不過已完全與外界隔絕。兩天之後,一個生還者說全營戰到彈盡援絕,全部犧牲。

  在十點鐘,一個穿著肮髒軍服的青年人,戴著鋼盔,顯得蠻精明伶俐,走進飯店來,說車在等著接他們到團長的司令部。現在不可避免的場面來到了。在不斷流淚之下,木蘭和莫愁再三囑咐肖夫,話說得那麼簡單,可是兒子就那麼難以忘記。告別的話再三說,因為情無盡,意無盡。

  最後,立夫叫兒子上車,別人隨後進去。莫愁往車裡窺探,肖夫伸出手來握母親的手,車一開動,才把母子的手掙開。

  副官在前面和司機一起坐。他們剛一開出租界,進入房屋稀疏零落的市郊,司機便把燈關起來。天黑無月,這樣很好,免得夜間轟炸。

  蓀亞問:「這麼黑你怎麼看得見?」

  「一路我們都知道。眼睛習慣了。我們很喜愛這種夜晚。

  前線的夜晚好美。」

  副官是一個聰明愉快的青年人,開始說些戰地見聞。

  「你在戰場上害怕不?」

  他喊道:「害怕?我們等著會會對方的朋友好多年了。我們會怕這個好機會?我們弟兄們最初的毛病是蠻勁太大,耐不住要衝出戰壕去,聽到撤退命令,硬是不肯退回來。在前線有一種激勵的力量。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機會。一個人的勇敢會讓別人覺得自己臉上無光。有一個鄉間的小夥子,才十九歲。他媽剛給他娶了一個鄉下姑娘。他離開新娘,來到前線。他常說:『日本鬼子的槍射兩千公尺。咱們的槍射一千五百公尺。咱們要往前跑五百公尺。大家扯平。』他往前跑了,也死了。」

  「口令!」黑暗裡喊了一聲。

  副官回答了。手電筒的強光一直照進他們的汽車,照到他們的臉上,然後滅了。萬籟無聲,又是可怕的黑暗。

  「我們怎麼走過去呢?」

  副官說:「我們就快到大場了。過了劉行,你們會聽到機關槍聲音,過了楊行,會聽到大炮響。再過去就是無人地帶,在那一帶已經接連打了一整天。」

  過了大場,他們看見日本軍艦上發射的探照燈,在天空轉動,往各方向照射。除去汽車引擎低沉的聲音之外,只能聽見田裡蟋蟀的叫聲。

  蓀亞說:「我聽說有滿洲國軍隊,當然也是咱們中國人,也在敵方呢。」副官說:「不錯,不過沒有多少。那一天,有近距離戰鬥。我們接近對方四、五十碼的時候兒,聽見對面用中國話喊:『都是中國人。別過來!』他們當然是滿洲國軍隊。他們喊:『別過來!過來我們可要開槍了。』我們的士兵回答說:『你們要不要嘗嘗我們的來福槍?』一個大個子的在對面喊:『我們的比你們的好。』我們看見他開槍,但是他往天上放。轉眼間,一個日本兵從後面過來,用槍從背後刺死他。我們的士兵看見,立刻撥動扳機,結束了那個日本鬼子的狗命,替那個中國人報了仇。滿洲國軍隊也很為難。他們身為中國人,卻被迫殺中國人。」

  現在他們開始聽見機關槍咯咯的響,聲音越來越大。每隔一分鐘,他們就看見遠處突然一閃亮,十秒鐘之後,就轟的一聲傳過來,跟遠處的雷聲一樣,同時伴有音樂似的呼哨聲,然後砰然一響。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經過他們上空飛過去。

  肖夫問:「那是什麼?」

  副官大笑說:「是子彈。」

  立夫問他兒子:「你怕不怕?」

  肖夫說:「不怕。」但是信心似乎不夠大。

  「你現在還可以回家去。」

  「怎麼能回去!」

  司機說:「我們到了楊行,還有好東西看呢。」現在路彎彎曲曲,前面有看不清楚的一塊塊的黑東西。司機把速度減到蝸牛那般的慢。

  「口令!」

  副官回答了。又一個電棒的強光從黑暗裡照到他們。

  「前進!」

  他們聽見跑步的聲音。

  「兵正開進戰壕去。」

  「這麼黑暗行嗎?」

  「夜晚是最好的時間。」

  在寂靜黑暗裡,他們聽見人壓低之下的腳步聲,但是沒有人的說話聲。

  肖夫買了一個手電棒帶來了。他不勝好奇心的驅使,用手電棒照了一照在黑暗中的行動隊伍。真是奇觀!兵戴著鋼盔,穿著制服,槍掛在肩膀上,在黑暗寂靜中移動,堅決而冷酷的男子漢在走向戰鬥。

  他還來不及再看一眼,一個聲音喊:「關起來!」然後罵一聲:「他媽的!」

  肖夫立刻咯嗒一聲關上。

  副官很嚴厲的說:「這你不應當。」

  司機說:「看,漂亮的東西來了。」

  他們往他指的方向看高空中有兩條光,一紅一黃。副官說那是大炮的指示信號兒。

  炮彈開始在較近的地方爆炸。爆炸前先有絲絲聲,然後轟然一響。地面震動,他們的軍車也震動。

  車開始轉很多彎兒,不久到了司令部。副官領他們進了大門。蓀亞,立夫,肖夫,在屋門口站著等候。

  那是鄉下房子。屋裡電話一旁有個行軍床,床旁的桌子下面有一盞燈,窗子都是封閉的。

  團長正打電話。

  「什麼?全團完了?我們再派一團去……不……?是,司令官。」

  劉團長咚的一聲把電話掛上,立起來歡迎客人。

  團長說:「我正等著您呢。老師,您請坐。」

  立夫向劉團長介紹他兒子。團長說:「來參加我們作戰?」說著向立夫微笑一下。然後派副官到無線電單位去找曾阿通。劉團長說:「他在過去二十四小時一直工作沒停。我們正缺人手兒。我恐怕寶山完了。我們部隊曾打無線電要求增援。但是他們全被切斷了。一營在城裡撐了三天。但是沒辦法去增援。我們的援軍第三次被消滅了。我相信他們孤軍奮戰,一定要戰到最後一人犧牲為止的。」他似乎非常受感動,幾乎忘記了他們是客人。

  過了一會兒,阿通進來,向團長敬禮。他穿著軍服,和以前看來不同了。他的上衣和褲子都很髒,可是臉上卻流露著堅決的快樂神情,邁步時顯出前未曾有的威儀。

  蓀亞問:「你的工作怎麼樣?做著有興趣嗎?」

  兒子說:「我們只有兩個人,輪班管無線電。連想興趣不興趣的時間也沒有。工作當然很重要。」

  肖夫突然問:「我可以到便所去嗎?」

  阿通微笑著說:「我們剛來時也是這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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