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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日寇屠殺曼娘自縊 京華論陷經亞南逃(3)


  他走到外面去,向四周鄰居的房子看了看。不見一個活東西,只是處處是死屍,但是他不再感覺恐懼。他再往遠處去,聽見受驚的腳步奔跑聲,還有活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健康有活力的人,正在一個鬼世界漫步。他走到黑屋子裡去,大聲咳嗽。

  真正是萬籟無聲,他自己有一點兒緊張。

  他喊叫:「我是中國人。這兒有人嗎?」

  他又向黑黝黝空洞洞的地方,重新問了一遍。「不要害怕。

  鬼子走了。」

  有腳步移動悉索作響的聲音,他僅僅能看見兩個人形向前移動。

  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姓曾,北平來的。我家的三口人都死了。」

  一個女人去點燈。

  他問:「你怎麼活命了?」

  「我們婆媳兩個人藏在廚房爐灶後面一個角兒下頭了。」

  他告訴她倆說:「明天早晨你們最好到山裡去找親戚朋友。日本鬼子也許還會來。」說完,回到自己屋裡去,那天夜裡他就睡在母親的身旁。

  第二天早晨,他幫著伯母和另外那兩個女人搬往山裡,然後又回來,回到自己死去的骨肉身旁。在村子裡,只有他一個人。他找了把鐵鍬,在後院子裡把死屍埋葬,直到黑夜才完工。

  他覺得餓了,走進廚房去,自己做了一頓簡單的飯吃。又出來,在母親,妻子,孩子的墳頭兒上坐著。

  第二天早晨,他不忍心離開他們,又多待了兩天——他仍然是村莊群鬼中唯一的活人。

  第三天早晨,他按禮俗向墳墓哭別而去。

  他兩個小手指頭上各戴戒指兒一個,一個是他母親的,一個是他妻子的;又在衣袋裡帶了三綹頭髮,她母親的,妻子的,孩子的。

  他一路走向遊擊隊的大本營,去參加打遊擊。加入之後,他總是在前線作戰,而從未受過傷。他的性命好像是瘋魔了一樣。他的同志都奇怪為什麼他打起仗來那麼勇敢,打得那麼狠。他沒有告訴他們是因為母親,妻子,孩子陰靈保佑,增加了他的勇氣。別人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了,但是他並不孤單。

  在北平,家中得不到曼娘的消息。自從警察來搜查和美國小姐遷入來住起,表面上一切倒安靜無事。阿非和寶芬則打算離開北平,因為情形很清楚,只要牛懷瑜和親日的官僚,想以他曾充任國民政府的官吏為理由而來逮捕他,他是隨時都會被捕的。經亞和暗香也決定逃出懷瑜的手心,才較為安全。

  這些個人的情形姑且不表。北平現在是一個真正淪陷的城市了,和自由中國完全隔絕,一切陷入混亂、非法、流血的氣氛之中。

  日本人並沒有公開接收市政府,但是一群傀儡政客則急於成立一個地方維持會,好幫助日本維持地方秩序,和日本合作。亞洲文化協會轉眼興起,提倡學習日本話。學校的教科書要改編。過去幾年鴉片煙館本來已經減少,如今又興隆起來。好多日本商人開始進入北平。大部分日本女人有的穿西裝,有的穿旗袍兒。穿旗袍兒的原因是因為旗袍是滿洲旗人的衣裳,穿旗袍就是「和滿洲國團結一致」,是表示愛國。不過可以注意的是,自從通州偽軍張慶餘率軍反正殺光三百日本人之後,日本女人才有穿旗袍的時尚,以前卻沒有。在中國人看來,北平在各方面都是個亡國的城市。老安福系的政客王克敏,當年西原借款計劃下中國段祺瑞政府財政主持人,現在又和他的同僚在積極籌設傀儡政權。

  阿非和經亞討論準備攜眷到上海去。博雅吸毒的毛病已完全戒除,決定和太太仍住在北平不動。馮舅爺和他太太都上了年紀,還有寶芬的父母認為他們自己無須乎離開,他們願和董娜秀小姐一同看守王府花園。

  這時,上海的保衛戰已經爆發,但是外國輪船仍然在津滬之間定期航行。姚家他們一旦上了船,離開了天津,個人就不會再有什麼危險。他們知道若是坐火車離開北平,一定要受檢查,不過頭等火車的乘客,遇到的騷擾會少。最容易遭受嚴密盤查的,甚至遭受逮捕的,是學生和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像軍人的那般人。商人通常是容易通行的。經亞將近五十,應當是平安無事。阿非在四十以下,他特別小心,改做商人模樣,戴上舊式眼鏡,拿著旱煙袋,鬍子故意不剃,儘量看來歲數大。他們還要帶著藥鋪和古玩店商業上來往的書信賬簿等東西。

  暗香扮做商人婦,自然很容易通過。寶芬看來時髦又年輕,但是和闊氣的商人乘頭等車,有丈夫同行,還帶著孩子,也還可以。再者董娜秀那位美國小姐也願和他們一同旅行一段,送他們到天津平安上船,因為知道有美國女人在場,容易提醒日本人在舉止行動上,要像個「文明」國家的人。

  所以在八月半,他們向古老的北平告別。他們過哈德門大街時,又看見那熟悉的店鋪,阿非和寶芬在壓抑的情緒之下,緊握著彼此的手。過東單牌樓時,阿非告訴司機往西轉,走東長安街,以便再看一眼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董娜秀小姐用英文說幸而北平的皇宮仍然無恙,她覺得北平還是北平,沒有什麼變化。

  那天一大早,他們到了火車站。車八點半開。火車站前成大群的人,男女老幼,轉來轉去,中間有洋車,汽車,馬車,上面高高的裝著行李。

  進火車站時,旅客必須接受身體搜查,不論年齡,性別,在外面的人要等候很久,通過身體檢查之後,再在月臺上打開箱子旅行袋。阿非這一批人,沒遇到什麼困難就進入了頭等車的中間。那時已經十點鐘,車還沒有要開的樣子。

  阿非等得不耐煩,下車到月臺上走一走,告訴寶芬和暗香好好兒看著孩子,不許下車。他看見別的旅客還正受搜查,行李也在檢查當中。

  一個警察對輪到檢查的旅客說:「打開箱子!」然後又低聲說:「不相宜的書跟東西不要帶。」兩三個一組的日本憲兵拿著槍,槍上上著刺刀,只是在一旁看著。

  再往前走到三等車箱,看見乘客站成排,在上車之前,正逐個兒遭受搜查。他們已經自己解開衣裳的扣子。一個女學生沒有解開她的上衣,因為她以為衣裳上沒有口袋。

  一個日本憲兵走過來,指著那個女學生,和一個中國翻譯官說了幾句話。

  一個五十歲的中國商人,站在女學生旁邊,向女學生說:

  「這種年頭兒,最好隨和一點兒。」

  那個女生開始解開上衣,臉上很羞愧,在上衣下頭貼邊兒有幾個字。

  日本憲兵指著那幾個字問是什麼。

  女生回答說:「是學校洗衣裳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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