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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日寇屠殺曼娘自縊 京華論陷經亞南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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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瑄一直奔向自己的住處。日本兵已經走了。冷落的街上只看見幾隻狗悄悄的走動。 他進入自己的家。在外間屋裡,一個桌子翻在地上。他進入臥室。他太太赤裸裸躺在炕上,肚子上有刀的刺傷,已經斷氣。他脊樑骨不由得發麻。孩子四仰八岔倒在地上。他趕緊去抱,只是一堆血肉,兩個對角線的傷口,顯示當時劃得很熟練,在脖子和兩肩之間交叉。阿瑄把兒子抱在懷裡,抬起頭來看看妻子那赤裸裸還在流血的肉體,自己也忘了怎麼回事,手一松抱著的孩子就軟軟的掉在地上。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墮入了地獄,要千年萬代受苦受難。並不是感覺到自己此次得免於難,而是自己正陷在緊緊的魔掌之中,而自己完全無力掙扎對抗。他並沒有哭。他渾身的循環系統似乎都顛倒過來。唾沫向外流,眼淚和汗向裡流,兩眼出奇的發幹,汗毛發豎,好像外面泡著冷水。 後面屋裡有呻吟之聲,把他從神志恍惚中驚醒。他沖入後屋,看見母親曼娘的身體用繩子吊在窗子附近,衣裳脫了一部分。他嚇得閉上眼。 又一個呻吟聲,使他毛骨悚然。 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說:「把她的身子解下來,好好兒蓋上。」 他睜開眼睛,往床的方向一看。從那個黑暗而遮著布的角落裡發出說話的聲音,似乎一個人在移動。 阿瑄走近床鋪。發現她太太的老伯母軟弱無力的正想抓一塊席子。 阿瑄問:「您受傷了沒有?」 那聲音又說,軟弱無力:「把她放下來。」他又看曼娘那可怕的姿勢。她那一生從來沒有男人的眼睛看見過的身子,現在掛在那兒,一半赤身露體。 阿瑄把視線一轉,鼓起勇氣,邁步向前,首先把母親的褲子提起緊好,再把母親放下來。現在一摸到母親還溫暖的身體,他才能哭出來,好像才又回到人間。他看見母親的臉,人雖已死,臉還是平靜而美麗,他接觸到母親柔軟下垂的胳膊,就是從嬰兒時撫摩他,抱著他,把他拉扯大的胳膊。從他靈魂的深處,淚如湧泉奔流出來,那無法抑制的眼淚。 他也不知道他坐在曼娘身旁撫屍而哭了多久。等他的眼淚流幹了的時候兒,才又想起了那位老伯母,又站起來走向床去。 那聲音說:「點上個燈。」 阿瑄很急躁的找火柴。他又走到他太太和孩子的屍體所在的那間屋子。忽然恐懼起來,跑到院子去,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又想起來自己正在找火柴,於是走進廚房,拿起一個盆子,走回那黑暗的屋子。一邁步進屋,眼淚又湧出來—— 曼娘雖死,屍體仍然使他感動不已。 他劃了一根火柴,把小油燈點著。燈一亮,這個世界似乎變了形狀。火柴,燈,他的手,都失去了意義。什麼是燈?什麼是火焰?什麼是人的手?什麼是他手指頭的骨節?在他半精神錯亂中,漸漸恢復了知覺。不錯,他是在那間屋子裡。他的妻子死了,還有他的孩子,他母親。只有他一個人和一個老伯母在那屋子裡,離北平有很多裡路。他明白了那可怕的現實,他心裡清楚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了。他心裡忽然有一陣子衝動,想把這棟房子一把火點著,自己與家人同歸於盡。但是床那邊兒的聲音又說話了。 「給我一點兒水喝。」 他的精神又回到了這個現實世界。他走到廚房去,端了一碗水來,走近老伯母,把燈端得離床近一點兒。他看見老伯母的頭有撞碰傷。他把老伯母輕輕扶起來,遞給她那碗水。 阿瑄說:「您往後躺,我洗一洗您的傷。」 他又去端了一盆水來,拿了一塊手絹兒,蘸了水,把老伯母鬢角兒上的血洗下去。老太太直喊疼,可是他看出來只是表皮受傷。 他說:「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老太太哭著說:「真丟臉,我都五十多歲了。為什麼他們不殺了我呢?」 阿瑄說:「這也不算什麼丟臉。」 「不要告訴村子裡的人。」 「村子裡都沒有人了。」 「他們呢?」 「都逃跑了。全村都空了。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伯母提起精神來說: 「東洋鬼子來了。誰知道什麼時候兒來的?也不知是怎麼來的。他們闖進院子來。你太太正和孩子在前面院子裡玩兒。一個凶神般的日本兵走進來。你太太就拉著孩子跑,那個日本兵在後面追。她把門閂上,可是那個日本兵把門撞開。曼娘和我跑到後面這間屋子來。我們聽見喊叫聲。隨後聽見鐵東西嗆啷一聲,孩子的哭聲就停止了。過了一會兒,聽見你太太尖聲喊叫。我爬到床底下去。你母親上了吊。日本兵進來,把我從床底下拉出來。他大發脾氣,打我,把我放在床上,我就昏過去了。我蘇醒過來之後,房子裡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我看見你母親的屍體在那邊兒掛著。你看,女人死了之後,他還戲弄她。你太太和孩子也都死了嗎?」 阿瑄沒說話,點了點頭。他不敢進他太太所在的那間屋子去。他只是坐著,注視母親躺在地上的屍體。說也奇怪,每一次他一看母親,他就有了勇氣。曼娘並沒有可憐的表情,只是死了,在兒子眼中和以前一樣美。最後,他終於鼓起全身的勇氣,走到前面屋裡去,把孩子擺在母親的身旁,找東西遮蓋起來。 老伯母說:「你想吃東西嗎?」 他說:「不,我吃不下去。」 「到櫥子那兒把右邊兒抽屜裡一根人參拿出來,給我熬點湯喝。我沒有力氣。」 他照吩咐去做。他要把那人參,切,煮,做湯,這使他平靜下來,使他穩定下來,但並非因此就忘了當時自己的處境。自己的骨肉都死了,都在地上躺著,他卻安安靜靜的做人參湯。他覺得什麼都奇怪。什麼細小的事情都不應當像那種樣子。他看火焰亂閃,不覺陷入沉思。慢慢的,靜靜的,他心裡構成了一個新的決定。 回去,他又看了看母親的屍體,他對母親說出聲來:「媽,我要替您報仇。我要殺!殺!殺!」 他現在對死已然毫無恐懼,並且自己也再沒有什麼憂慮。若與今天早晨心中緊張不安比起來,他現在突然覺得輕鬆了。他現在準備隨時遇見一個日本人,隨時準備死。他毫無牽掛,毫無恐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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