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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制毒牟利牛素雲被捕 傷時憂國姚思安遺言(4)


  立夫決定再到天津去,他和阿瑄商量好,他化起裝來,阿瑄帶他穿過日本租界。立夫會日文,對他的調查工作很有利。他們看見一家一家的商店,在現代鋼筋水泥的洋房子裡,叫做「洋行」,門上把日本國旗掛得很明顯。他們進了那些房子,發現裡面除去毒品,沒有別的貨物。在一條街上,他們看見有十幾家這種洋行。他們又走進別的街道,他們看見似乎是住宅,阿瑄告訴他那是制毒工廠和大宗批發商行地區。正在日本領事警察局後面,在旭街接連東馬路時,連隱藏也是多餘的,只見一個低級吸毒窟,衣衫襤褸的赤貧人在那兒出出入入。

  立夫看那些人類中的墮落渣滓,實在不忍心,轉身走開。「您要不要看還好一點兒的——高級的?還是中級的?」

  「帶我到個中級的地方兒去看看。」

  他們坐了一輛洋車,到了一棟房子,立夫一進去,令人作嘔的氣味襲人鼻孔。屋裡很黑,在坐榻上不是站著躺著的,就是坐著的,姿勢不同,都是癮君子,有中國和高麗女招待陪伴。

  一個女招待問他們:「抽呢?還是紮?」

  阿瑄指著立夫說:「我這位朋友剛剛學。」又轉身對立夫說:「有三種方法用這種毒品。『抽』是把煙抽下去,『紮』是注射進去,注射的是古柯鹼,或是嗎啡。第三種辦法是用鼻子聞,癮頭大的才聞。」

  阿瑄說:「給我拿五毛錢的白面兒。」

  女招待把他倆帶到一個坐榻上去。一個中國女招待拿來了一小包海洛因,是放在一張特別的紙上,另外有半盒兒洋火。

  阿瑄對站在一旁望的女招待說:「我只是讓我朋友看看怎麼抽。」

  那個女招待微微一笑說:「我教給他看看好不好?」

  立夫回答說:「不必麻煩了。」女招待走開。

  「在高級的地方兒,那些女招待還操副業,只要您肯花錢。您和那個小姐關在一個特別的房間裡。您不叫,沒有人進去。」現在這是半敞開的屋子,客人叫時,女招待就前去伺候。阿瑄指著一個仰身躺著的男人說:「看那邊兒那個人,他正打飛機呢。」那個人把一卷紙放在一根香煙上,那個紙卷兒裡有白面兒,在下面仰著臉抽。有人用一根小管子,就是把一支毛筆管兒,插進一個大竹子節兒裡。別人坐在床上,用火柴在錫箔下點著,錫箔上有白面兒,等受熱的白面兒冒出紫藍的煙,就用管兒往肚子裡吸。

  阿瑄說:「那叫『哈』,嘴往裡抽氣。」

  有幾個新主顧進來,一個男的,才十八九歲的光景。一個男招待走過去,顯然是知道他要什麼,那個青年把襯衫拉起來。

  阿瑄說:「注射有兩種方法。一種是靜脈注射,一種是皮下注射。你看那個小夥子背上有好多針眼兒。最壞的時候兒,皮膚會因傳染而腐爛。靜脈注射沒有這種毛病,但是太危險。有靜脈注射後當場斃命的。所以有癮的人大都喜歡皮下注射。」

  立夫回到北京,準備一篇報告。除去海關的報告之外,中文在這個專題上完備的著作還沒有,所以立夫要採用好多外國資料。

  他寫的文字裡有:「天津日本租界是世界海洛因的大本營。是日本、大連、瀋陽、朝鮮的鴉片輸往南北美的中心。世界最大的海洛因工廠設在唐山。僅止在張家口的一家日本工廠,即日產海洛因五十公斤,也就是全世界合法需要量的十五倍。司徒·福樂(StuartFuller)在他為國際聯盟禁毒委員會提供的報告上說:『日本勢力在東方進展所及之處,與之同時共進者為何?販毒。』他把東北和熱河的販毒情形描寫為『令人戰慄』。根據日本報紙,鴉片的種植和販賣是由朝鮮總督指揮下的專賣局長細心計劃管理進行的。鴉片製造商公會,由政府給與津貼,對公賣局負責指導種植鴉片,借款與種植鴉片者,並負責鴉片原料的運交工作。」

  在他那篇報告的結尾,他寫道:「禁毒和消滅走私最大的困難是日本的軍事當局和治外法權。如果遠東之情形如此,而日本竟要求世界承認,真是匪夷所思。如果這是一個友邦的政策,則中國應當多要敵國而少要友邦。如果這是亞洲的新秩序,則所有人類的良心應當要求返回於原始野蠻時代的舊秩序,那倒不失為一個更文明的生活方式。天津轉日本租界是中國政體上一個毒瘤,是日本榮譽上的一個污點,是全世界公眾健康的一個威脅,應當自地球表面上掃除之。」

  姚老先生的喪禮辦得很隆重,很冠冕。自從他出外十年歸來之後,鄰居都稱他為「老神仙」,他的喪禮也稱之為老神仙的喪禮,當然文詞上有點兒矛盾不符。除去寶芬家的旗人和這個茶商鉅子的老朋友之外,還有好多年輕一代的親友。由於阿非的工作的性質,他在官場上具有相當的地位。北平市政府好多代表來參加送殯,送殯的行列達一裡長。那時洋鼓洋號的音樂隊應用在喪禮上已經流行,所以有若干個團體送了兩隊。姚老先生生前吩咐過不要和尚念經。不過西山一個廟裡的和尚堅持來致敬。這實在不好拒絕,阿非只好接受,但是只請他們送殯。結果是新舊混合,有點兒古怪,因為和尚的臉和袈裟是黑黝黝的,職業樂隊的肩章和制服非常鮮明,吹奏著柴科夫斯基的喪葬進行曲,兩者對照,很不協調。木蘭自杭州北上之時,在一個火車站上看見兩個軍樂隊,由兩個官員送的,來歡送一個省主席。火車一開動,兩個樂隊同時奏樂,成為滑稽可笑的雜奏。所以她讓阿非告訴兩個樂隊,他們要自己協調好,不要同時演奏,而且不可以那個剛一奏完,這個就接起來。

  喪禮給木蘭莫愁一個機會,重見一次以前的親戚朋友。那些人之中,有素丹,現在是個寡婦,桂姐和兩個女兒愛蓮,麗蓮,兩個人似乎婚姻很如意,派頭兒很時髦兒。黛雲的母親也來參加。她丈夫已經去世,她說女兒在蘇州又坐監,是在去參加共產黨代表會議的途中被捕的。

  阿瑄特別請假回家參加喪禮,雖然他不是姚家人,但是曼娘堅持這樣做。出殯是在星期三,第二天他立即返回天津。他聽說前一天,另一幫日本浪人在天津車站,把兩百件貨硬往三等車一個車皮裡裝,又把驅逐出來的乘客打傷了幾個。

  在六月,這種事已經有八、九次,把海關的職員實在惹得忍無可忍。在一個禮拜五晚上他們得到了一個消息,說一大批貨,分裝在六輛騾子車上,在通往天津的大道上被海關職員抓住,但又被三個日本人和三個高麗人搶回去,他們趕到,人多勢眾。阿瑄的辦公室則找志願人員,要前去再搶回來。幾個最年輕和最強壯的自告奮勇,願意前去,阿瑄也在內。那幾個浪人據說身上沒有武器,因此認為有十二個人足可以對付他們。他們自己也不得帶武器,目的只是在奪回貨物,擊退私梟而已。

  大家知道騾車的大道,那十二個人先到一個小村子裡,只帶著繩子。在村裡一家商店中,他們之中一個人看見有大火炮,他們買了幾個,預備嚇唬私梟。大約兩點半的光景,他們之中帶著望遠鏡的那個人,看見騾子車來了。第一輛車上只有一個矮小的人,大概是日本人,坐在一堆貨物上,另外幾個人坐在最後的兩輛車上。問題是對付後面車上的保鏢之時,而不讓前幾輛車逃跑了,所以要點在完全施以突襲,攻其不備。三個人被派去對付前面的日本人,逮住趕騾車的,還要同時扣留住貨物。另外九個人分成兩部分,藏在大道的對面,攻擊保鏢,阿瑄在後面那一組裡。他們蹲在一道舊牆下面。

  第一輛車過去之後,為首的發出暗號兒,叫他們自己人爬近大道去。為首的把大火炮點著,扔到車上去。這個暗號兒一發,大家一擁而出。日本人和高麗人大吃一驚,開始亂扔石頭。海關人員冒著飛來的石頭跳到車上,雙方揪打起來。阿瑄是在為首的官員之後第三個人,在他正跳到車上時,一個兩磅重的圓石頭打中他的頭,把他打昏,跌到地上。幸而別的人已經趕到,日本人不能再扔石頭。一個日本人帶著一把斧子,對準為首的人就劈下來,為首的人迅速一拳打中日本人的肚子,斧子落在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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