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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制毒牟利牛素雲被捕 傷時憂國姚思安遺言(3)


  現在全屋的女人都流了眼淚,都用手絹兒掩蓋著擤鼻子。素雲的話,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原來以為素雲如今是個傲慢殘忍得意的富婆。

  「經亞在哪兒?為什麼他不跟我說話?」

  阿非向經亞招手,經亞帶著孩子過來,但是孩子跑到暗香那邊兒去,暗香用雙臂把他們抱住,半為保護他們,半為給自己勇氣。

  經亞說:「你當初若知道知足,不會有今天。」

  而今素雲似乎覺得經亞當年對她並不壞,但她只是說:

  「你若還念當年夫妻之情,你應當給我說說情。」

  暗香的六歲孩子問:「為什麼爸爸是她的丈夫呢?」

  暗香說:「她嫁你爸爸比我嫁得早。」

  小孩子向素雲說:「你以前嫁過我爸爸?」

  素雲不由得伸手想摸孩子。素雲若是不墮落,也許早有了這樣的孩子了。

  小孩子向後退,問她:「你是不是中國人?」

  素雲不能回答。

  孩子又問:「你為什麼幫著日本人呢?」

  淚珠兒從素雲的臉上流下來,暗香把孩子叫回去。阿非說:「你這樣叫我們很為難。我們現在已經瞭解你。你要知道,你做的事每天要害死幾千中國人。你還忍心幹下去嗎?」

  「你若放了我,我答應以後一定洗手不幹。我一定給禁煙局效力。」

  曼娘問她:「你不恨日本人嗎?」

  「我恨所有的日本人。我也恨跟我一起幹的所有那些人——中國人,日本人,還有別的外國人。」

  立夫問:「你哥哥在哪兒?」

  「他在大連,也是幹這種事。他還能幹什麼?」

  阿非說他父親要見素雲。

  素雲問:「幹什麼?」

  「他想跟你說話。他病得很重。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費這麼大力氣把你帶到家來。也許是你的好運氣。」

  阿非只要警衛、木蘭、莫愁,一同跟著到父親屋裡去。警衛留在屋子外面,心裡很納悶兒。

  姚老先生正躺在床上。暮春的太陽從窗子外面照射進來,把影子照在姚老先生臉上的皺紋上。

  姚老先生說:「請坐。」

  素雲說:「我不敢。」

  姚老先生又說:「我說你坐下。」

  他開始說:「你是我的一個遠親。我不知道你願不願聽我這個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說幾句話。你這件案子趕巧由我兒子辦。你趕巧被他抓住了。這是天意,不是人的意思。我告訴過我兒子,我們家的人不能殺人。我要告訴他,把這件案子要儘量從寬辦理。」

  素雲說:「多謝,老伯。」

  「聽我這個老人的話。記得這個寓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世界上什麼是福?什麼是禍?焉知你今天被捕不是你的福氣呢?」

  素雲說:「老伯,我聽不懂您的意思。」

  「阿非若是放了你,以後一切全在你個人了……但是,我告訴你,中國日本之間,大戰就要發生了。等一打起仗來,要記住,你可是個中國人。」

  老人家停下來,眼睛甚至連看都沒看素雲。

  姚老先生說:「好吧,再見。」眼睛也沒轉過來看她。

  大家靜靜的走出屋來。

  警衛和陳三把素雲帶到囚車上,阿非下令不再蒙起素雲的眼睛。阿非現在要安排釋放素雲這件事,程序上是很困難的。他仔細研究素雲的案子,把這個案子叫局裡同事們辦,請求他們從寬辦理,因為這是老父死前的囑託。因為這可能是北平第一個中國人製造毒品要處死刑的案件,局中委員願意慎重處理。阿非要準備一篇詳細的報告,在報告中要儘量低估貨品的總量,並且說逮捕時人犯毫無抵抗,並且說突檢的房子完全是中國的住房,與日本人毫無關係,與日本人勾結一款,於本案並不適用。最後他陳明犯人表示悔罪,並願向禁煙局捐出五十萬元推動禁煙運動,最後姑念罪犯由於情勢所迫,並非怙惡不悛,請從寬處理。

  數周之後南京方面的決定到達,素雲被判開釋。

  一天晚上,姚老先生在睡眠中逝世。這是自然之死,身體元力漸漸耗盡了。最後幾天,他的食欲漸減,直到連稀飯也不能吃,後來連水也不能喝。看來是顯然死去好久之後,他微弱的脈搏還在跳,而且眼睛並不閉上。這真是道家的仙逝。

  現在,他的兒子,女兒,兒媳婦,在床邊有的立著,有的跪著。大家一齊哭泣,為他沐浴,更衣,依禮抬入棺木中入殉。阿非向局裡請假,依禮治喪。阿非把陳三留在局裡辦公,因為陳三是姚老先生的遠親。木蘭,莫愁,和兩位女婿換上白孝服,曼娘和暗香依禮穿藍孝服。

  喪禮舉行兩周。傅增湘夫婦已返回原籍,寶芬的父母全力幫著辦理這場隆重的喪事。美國小姐董娜秀,因為是畫家,早已成為寶芬的至交,她也前來弔唁,華太太和老畫家齊白石也來幫忙。阿非是孝子,不能來注意諸多瑣事,只能由兩位姐夫幫著料理。

  不過立夫仍然進行他的走私調查。逮捕了素雲,他對販毒情形得到了深切的瞭解,遠非其他情形之下所獲得的瞭解可以比擬。阿非雖然悲傷,但仍然和立夫討論案件,因為老父之去世,早已在意料之中。阿非所提供立夫的,一是直接的消息資料,一是言方的報告,所有海關的報告,國際聯盟禁毒委員會英國人調查員米如,賴斯特小姐的報告,尤其英國人的這份報告所描寫的真實情形,使全世界為之轟動。阿非也告訴他,天津的美國大學婦女協會已經做了販毒調查,發現販毒組織其蔓延之廣,實令人憎惡,令人恐懼,只好把此一報告壓下,不予發表。立夫看起英文來還感覺吃力,若想翻譯得精確,還要問阿非。立夫常常挖苦留英的那些「紳士」的矜持造作的態度,這就使他和阿非始終有點兒格格不入,不能打成一片。但是現在第一次彼此漸漸瞭解,立夫把他自己對留英學生的偏見,也多少克服了幾分。

  在天津,一個外國醫生,在日本租界附近一個中國小學旁邊,向一個小販買了些糖果,化驗的結果,證明那糖果裡有麻醉劑。立夫對這件事特別注意。

  立夫說:「我簡直不能相信。」

  阿非說:「我可以證實這個報告是千真萬確的。近學校也好,不近學校也好,這與販毒的人沒有什麼關係。在日本租界,沒有一條街沒有毒品製造廠,批發或是零賣,即便在最講究的住宅區,也是如此。販毒的人何必為一個學校搬家呢?」立夫喊道:「這就是『亞洲新秩序』嗎?」阿非聽見立夫罵,是用紳士所不肯用的髒話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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