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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瘋狂掠奪日本走私 病榻纏綿木蘭探父(2)


  姚老先生回到北平之後,無意再度南返。他已經七十九歲,和兒子阿非兒媳婦寶芬一齊住在王府花園兒。在民國二十五年五月,木蘭和莫愁接到弟弟的電報,說老父病危,要她們速返北平。姐妹便帶著幾個孩子北上,立夫因公務羈絆,直到後來才能脫身趕去。

  到了故園家中,發現父親躺在床上,憔悴而消瘦,但是神志清醒。似乎他的身體已經老化,正像一部機器一樣,只是精神仍然存在而已。病的開始是由於感冒,因為晚上睡覺他堅持要開著窗子。阿非心想這場病可能很危險。雖然一直沒離開病床,可是姚老先生似乎克服了病魔。他感冒漸好之後,還堅持屋裡要新鮮空氣和充分的光線。他的聲音低弱,胃口一直衰弱下去,腸子失去了功能。他躺在床上,又看見兩個女兒,蓀亞,孫子在旁,頗為歡喜。

  姚家這次團聚是既喜又悲。家人團聚,但是其中有了變化,則最令人傷心。珊瑚是去年死的。博雅娶了一個上海的時髦小姐,這位小姐是位籃球明星,在北平上過學。曼娘現在是個五十歲的婦人,頭髮半灰,也算取得了祖母的地位。兒子阿瑄在她極力主張之下,已經再娶。他每週末才能擺脫天津海關的工作,回到家來,所以曼娘現在跟兒媳婦和孫子同住。孫子四歲,是阿瑄的前妻所生。

  看了父親之後,木蘭到曼娘的院裡,和曼娘長談一番。曼娘說:「蘭妹,我原以為一輩子見不到你了。你在南方住,總算有福氣。在這兒住沒有好日子過。我天天害怕。阿瑄在海關做事,太危險。每個禮拜他回家之前,我都提心吊膽,怕發生了什麼差錯兒,幸而至今還平安無事。環兒也是發愁,因為陳三駐紮在昌黎,昌黎是他的老家,他在昌黎抓走私的。你看,咱們全家都牽扯上了。阿非在禁煙局,每天在東查西查,抓販賣毒品的人,或監禁,或罰款。我兒媳婦也和我一樣為阿瑄擔驚受怕,我們都願他辭去那個差事,可是他不肯。他下禮拜六回來的時候兒,你要幫我勸勸他。」木蘭問:「為什麼會那麼危險?我原以為陳三跟他在一塊兒呢。」

  「沒有。他們每天的任務是赤手空拳抓私貨,日本人和韓國人天天用石頭棍子對付他們,有時還用手槍。即便陳三和他在一塊兒,又有什麼用,因為陳三也不能帶手槍啊。」

  木蘭問:「為什麼?」

  「你細問阿瑄吧。他會跟你說個一清二楚。日本人不許中國海關的人員帶武器。」

  這時候環兒走進來,也加入了談話。她說:「再過一個禮拜陳三就回來了。我給他寄去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哥就要回來了,我要他請假回來看你們。立夫什麼時候兒來?」「我們離開時,他說一個禮拜後到。幾天之後他就應當到了。」

  「我媽和他一齊來嗎?」

  木蘭說:「我想不會來吧。她要看家,也上了年紀。」曼娘挨近木蘭小聲說:「這是家裡的事,你可別讓外人知道。博雅抽『白面兒』,正在戒。人若知道咱們家裡一個人在禁煙局做事,一個人吸毒,那怎麼辦?」

  木蘭問:「不是吸毒的人槍斃嗎?那太危險了。今年在南方好多人因為吃日本的『紅丸兒』,槍斃了。」

  環兒說:「所以我為他擔心呢。禁煙法執行得越來越認真。每個禮拜阿非一個人都逮到兩三個吸毒的呢。他說由一月一日起吸毒人犯在北平也要槍斃了。新命令是販賣毒品和製造毒品的一律槍斃——這話當然是說若是中國人的話,日本人咱們是不敢碰的。對吸毒的人,在兩年前制定一個六年計劃。所有吸毒的人都要登記,進入醫院戒毒,或是在家治療。時限過去之後,戒絕而又再吸食的人,也是要槍斃的。」

  木蘭說:「咱們為什麼不叫博雅在家裡戒呢?」曼娘說:「他正在家戒,不過太麻煩。他抽的是白面兒,不是鴉片煙。他說他之所以染上這種惡習,是因為抽日本多福牌兒香煙,那種煙比鴉片煙還要命,因為不知不覺就要越抽越多,若不抽,就兩眼流淚,骨頭節要斷掉,簡直就要死。」環兒又打岔說:「您知道誰讓他下決心要戒掉嗎?一個日本水手。一天他正同他太太在東安市場閑溜,你知道東安市場總是人多擁擠。一個穿日本水手制服的人在後面走。那個日本水手開始用手摸他太太的臀部。她一回身看,那個日本人還繼續摸索。她好害怕,對丈夫低聲說。日本人第三次調戲她時,她尖聲喊叫,博雅大怒,轉回身一看。日本人打了他一個嘴巴,然後哈哈大笑。博雅對日本人的恨深入了骨髓,他心裡立刻明白使他抽白面兒的是日本人,就決心戒掉。」

  木蘭問:「日本人打了他,他怎麼辦?」

  「他能怎麼辦?中國警察不敢碰日本人。那是治外法權哪!」

  木蘭嚇得要命。

  環兒接著說:「我告訴您。這就是亞洲新秩序。在東北也是如此。已經發展到北平來了。北平已經是妖魔鬼怪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了。咱們婦女孩子上街時要特別小心……北平有幾千日本人和高麗棒子,五個裡頭倒有四個是販賣毒品的。有些叫做『醫院』的地方兒,有蒙古醫生給你注射古柯鹼麻醉劑,收一點點兒錢。陳三回來時,他會把冀東的事情說給您聽。」

  木蘭問環兒:「你想陳三願不願辭職呢?」

  「不會。情形越壞,他們越有幹勁。他說那叫團隊精神……我告訴您,這種情形拖不久。到底我們是要國家的獨立自由呢,還是要和一個所謂『友邦』在保持和平之下,而甘心讓中國婦女在本國領土上遭受此種污辱呢?不如現在就和日本決一死戰,勝敗落個分曉!」

  立夫和陳三都是禮拜五到的。姚老先生似乎元氣還夠足,看見立夫時,他還能和他說了一會兒話。木蘭莫愁也在屋裡。姚老先生問立夫工作的情形之後,他說:「我記得你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科學與道教》。你應當再拾起這個題目,寫成一本書。這算是經你手寫成我對這個世界的遺贈紀念品。你應當再寫一本《莊子科學評注》,來支持你那篇文章的理論。要做注解,引用生物學,和一切現代的科學,使現代人徹底瞭解莊子的道理。莊子不用望遠鏡,不用顯微鏡,他就預測到無限大和無限小。你想想他說過水之不可毀滅,光的行進,自然的聲音,物之可測量和不可測量,和主觀的知識。你想想他那『以太』和『無限』之間的對話,『光』和『無』之間的對話,『雲』和『星霧』之間的對話,『河伯』和『海若』之間的對話。生命是永久的流動,宇宙是陰和陽,強和弱,積極和消極交互作用的結果。莊子的看法真使人驚異。只是他沒用科學的語言表現他的思想,但是他的觀點是科學的,是現代的。」

  雖然姚老先生的皮骨幾乎乾枯,他說話時顯出的思維力還很強。

  立夫深有所感,他回答說:「我一定會照您的吩咐做。莊子的名文《齊物論》就是一篇相對論。莊子說:『……蛇憐風,風憐目……』我所要做的就是加注解,注出每秒光速為多少,最大的風速為多少。他的物種進化的學說——人從馬進化而來,當然可笑。但是我已經放棄了科學。我現在正研究人類的害蟲。我每次見一個,就捏碎一個。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木蘭微笑說:「你捏碎害蟲,妹妹打碎螢火蟲兒。在你們倆合作之下,蟲子就要在人間絕跡了。」

  姚老先生說:「世界上的蟲子之多,非你二人之力所能消滅得完的。我警告你們,我大去之後,會有戰爭發生,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木蘭問:「那我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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