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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墮落無恥素雲遭休棄 鑽營有術懷瑜又高升(4)


  素雲離開後,第二天,她的異母同父的妹妹黛雲來看木蘭。黛雲現年十七歲,現在和自己的父母一同住在北京。有一件事看來很怪,就是她父親牛思道,在六十歲的年紀,竟而遺棄了他太太,拿了自己大部分的錢,不顧他太太的反對,公然和黛雲的母親福娘住在一處,福娘自然年輕得多。黛雲則是一個極端維新的女孩子,是民國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那一代腐敗官僚的兒女,有的效法父母那種榜樣,有的則完全成了父母的叛徒,毫不妥協的斥責父母的生活方式。受了當時青年熱情的激勵,黛雲則痛斥舊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的腐敗,正像從那種生活的內部揭起了叛逆的旗幟,具有十分徹底的自信。因為當時把家庭關係看做「封建」觀念,所以她批評父親、母親、同父異母的姐姐、她的嫂嫂,她異母同父的哥哥懷瑜,無不萬分的坦白。她父親本質上,她認為是純潔天真,但是她承認她家的錢是不義之財,他父親就是那一大批貪官污吏中的一個,一旦革命到來,是應當槍斃的。她說話聲音粗,不像高貴婦女的聲音。她留著短髮,穿著白上衣,黑裙子,長得剛過膝蓋,完全是當時女學生的裝束。木蘭聽她說話,就猶如聽一個使人無法置信的家庭傳奇。黛雲說:「哈!我哥哥聽說章宗祥被我們學生痛打,他自己藏在屋裡去,把門插起來,頭都不敢往外伸。第二天早晨,曹汝霖叫他到飯店去看他,他把小日本鬍子刮下去,化妝改扮之後才敢出去。你知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有日本仁丹鬍子。所以章宗祥藏在木桶裡,我們還是認得出他來。我哥哥到家之後,他告訴我嫂嫂他們也許有危險。」

  木蘭問:「哪個嫂嫂?太太,還是姨太太?」

  「當然我指的是我嫂嫂。那個我就叫她鶯鶯。因為我也參加了示威運動,我哥哥結結巴巴的罵我,那個樣子,可惜你沒有看見。他說那些學生什麼都會做得出來。他們應當到六國飯店才安全。你知道他一激動起來,結結巴巴的說話時,那個樣子完全像我父親,大嘴唇一上一下的動,就像一條魚——我們全家都嘴唇大,我也是……嘿,他唾沫飛濺著結結巴巴的說,我就坐在那兒,不言不語,微微發笑,後來他轉過來對我說:『你們男女學生不好好兒念書,對政府毫無敬意!』我說:『對賣國的政府,我們當然沒有敬意。我們若把山東賣給日本,你們贊成不贊成?』我極力和他辯理。他又跟我說:『你們哪兒懂政治!』我說:『至少,我們知道賣國總不是對的。只有黑良心的才贊成把山東送給日本人。』他更惱怒起來,他對我說:『都是你們女學生——在街上和男生一齊遊行。看著和娼妓一樣,真是無恥。』我立刻還回去說:『你們當然認為女學生在街上愛國遊行是無恥。可是,我不是天津妓院裡出來的呀。』可惜你沒看見鶯鶯的臉變了色,而我嫂子瞪著大眼望著我!」

  木蘭問:「你也敢說那種話?」

  「我怕什麼?他不敢把我怎麼樣。我不要他的錢花。我也不想當闊家小姐。我自食其力。對鶯鶯我完全不在乎。因為不叫她嫂嫂,我就叫她的名字,只有她怕我。」

  木蘭問:「鶯鶯和吳將軍的事情你知道不?是不是真的?」黛雲回答說:「嘿!他們叫我們共產黨,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吳將軍才是爛透了呢,因為他們倆共一個妻。北京天津人人都知道,我用不著保守什麼秘密。他把鶯鶯獻給吳將軍做姘頭。吳將軍不要鶯鶯的時候兒,他才和鶯鶯在一起。鶯鶯還以此自鳴得意。一天,懷瑜在我和他太太面前,他告訴鶯鶯說有朋友問他這件事。你知道鶯鶯說什麼?她說:『由他們去說。他們是嫉妒。好多名女人都想得到吳將軍的垂青,可惜還辦不到呢。』一點兒也不錯——你是不相信——吳將軍還邀他和鶯鶯一齊到吳將軍家去吃飯呢。吃完飯,我哥哥找個藉口微微的笑著離開,叫鶯鶯留在那兒陪著吳將軍打牌,然後一起過夜。去年春天,她在吳將軍家過了七、八天。那是開頭兒。」

  木蘭問:「你相信素雲也糾纏在裡頭嗎?你可以把真實情形告訴我,你我無話不說。我必須顧及到我大伯子的名譽。」黛雲說:「那個我不知道。我知道她們在天津是一塊兒到吳將軍那兒去的。」

  「你嫂子還在北京住嗎?」

  「是啊,她在這兒。和孩子們看家。倒是沒人管她。」

  木蘭覺得牛家這個小叛徒好有趣,告訴她有空兒常去串門兒。

  那個時代的中國,就是如此。到底是老一代的迷惑?還是年輕一代的迷惑?實在不易確言。一切價值標準都告崩潰。老一代腐敗而無能,少一代反叛而欠教養。老人對中國,對自己,都失去了希望,少一代對將來則抱有無限的熱心。年輕的一代若沒有權利抱有希望和熱心,誰應當有呢?他們把一切都拋棄之後,自己似乎不成熟,粗野欠修養。他們確實是缺乏教養,不過有熱血,有良心。

  「五四」運動只是好多學生運動的開始。以後,每逢國家有危難,政府裡,心已經變涼的老一代人的措施,一觸怒了熱血的青年,就有學生示威運動。老一代總是抱怨年輕人不努力求學,少一代則抱怨老一代治國無方。老少兩代之間的衝突越發強烈,老一代苛酷的譏誚,自然而然會引起少一代的反叛不服。這種情形一直到民國十六年國民黨利用青年愛國熱情偉大的力量,推翻北京政權革命成功為止。

  但是改變木蘭和我們這個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生活的,也是這樣的一個學生運動。

  木蘭必須把鶯鶯的醜聞和立夫莫愁說,這是勢不可免的,而且黛雲仍然是常到王府花園兒來探望他們。

  立夫問:「你哥哥為什麼幹這些事情呢?他日子過得蠻好嘛。」

  黛雲說:「他?」這個字用強勢的鄙夷腔調兒說出來,「這些狗官若不弄到百萬千萬,是一輩子不滿足的。穿長袍兒的要依靠著繫皮帶的。他現在還想發更大的財,打算憑裙帶關係當個軍閥的小舅子呢。」

  黛雲說:「你能寫。為什麼不揭發這種妖魔鬼怪的醜事呢?」

  莫愁對立夫說:「你要小心哪。」

  立夫說:「我不怕。全國都恨死這一批人了。」莫愁說:「但是很多安福系的人現在還當權呢。他怎麼也算咱們一個親戚。」

  黛雲說:「你太封建。他也是我異母同父的哥哥呀。」

  立夫問:「你真正不在乎嗎?」

  「在乎?我會供給你一切的資料。」

  木蘭看著,一言未發。

  莫愁說:「按道理,這些狗官,應當全部揭發他們的黑幕。可是他是咱們的親戚,應當寬容他一二。而且不能用你的真名實姓。還是讓別人去寫吧。」

  立夫說:「這些狗官若不給他們個當頭棒喝,他們是有進無退的。」

  莫愁說:「你是生物學家。為什麼不研究昆蟲,為什麼不用你的顯微鏡?」

  立夫說:「昆蟲?我只知道有兩種蟲子。第一類:是軍閥的小舅子。第二類:是想做軍閥的小舅子還沒做成的。這些都是我的蟲子——這些寄生蟲快把中國吞吃完了。」木蘭說:「立夫,你是少見多怪。那種寄生蟲哪兒都有。你知道一個接受法國政府的勳章的『偉人』吧?他就是憑送給袁世凱一個妾才平步青雲的。」

  立夫說:「那又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妾送呈御用的。他只是知道袁世凱喜愛那個妓女,買到手送給老袁的。這不一樣。他還不算那麼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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