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文集 > 京華煙雲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五章 墮落無恥素雲遭休棄 鑽營有術懷瑜又高升(3)


  「他說什麼?」

  「他說二少奶奶不算他太太,他很寂寞。他說我若願意,他願娶我。我沒辦法,我怕我父親把我嫁給別人。」「那就可以了。他若跟你站在一塊兒,你就用不著怕素雲了。太太和桂姐都跟我說過這件事。二少奶奶也沒有生孩子。

  太太贊成,老爺也就贊成了。」

  暗香這才抬起眼睛來,顯得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懇求說:「少奶奶,我的身子現在是他的了,這種事情不能只說不算。您一定要幫助我。太太老爺若反對,我這條苦命也就不要了。」

  木蘭說:「不用怕。我已經和桂姐商量過了。」「我一輩子對您感恩不盡。但是還得求少奶奶保守秘密。

  不要讓別人知道。即使錦兒也別叫她知道。」

  「有多久了?」

  暗香說:「一兩個月。」又低下頭。

  木蘭說:「事情得趕緊辦。」

  經亞和暗香的私房韻事,還有經亞和素雲的疏遠,在經亞對他的大舅子牛懷瑜的態度上,也可以看得出來。經亞返抵北京之後,在水利局做事,他已經和懷瑜以及懷瑜那個圈子斷絕了來往,這很使素雲失望。由於大局的突然轉變,懷瑜已經失去官職。袁世凱這位大總統一死,鶯鶯在袁世凱六姨太太那兒下的工夫,連根爛掉。倘若懷瑜在袁世凱圖謀恢復帝制公開之時,不遠在山西,他一定會跟那群擁袁稱帝的人一齊垮臺。袁世凱一死,懷瑜不管是在公開或私下,他都對袁責駡,說他是個野心勃勃的老賊,既不懂得時代精神,又昧于「民主勢力」。安福系得勢之後,懷瑜和交通總長曹汝霖勾結上,在交通部擔任參事之職。因為那正是安福系大權在握之時,所以懷瑜同時兼了三、四個差事,每月薪金能領到一千五百元以上。

  他尚不以此為滿足,他另有更大的野心。他看出來,在那種混亂時期,耍槍桿子領大兵的人才有實權。只有和軍閥秘密勾結,他才能做到一個省長之職,才有權有錢。在統治階級看來,中國各省仍然算得上「富」,也就是說有油水。直接統治一省,比在北京政府當差自然要好得多。在偏遠的省份如熱河能搜刮到幾千萬銀元,老百姓是很少知道的。

  所以懷瑜和鶯鶯開始在身居天津的一位吳將軍身上下工夫。那位將軍迷于鶯鶯的美色。有人說懷瑜曾經正式把鶯鶯獻給吳將軍,充當將軍的情婦,這也是傳統的政治策略;有人說鶯鶯仍然是懷瑜的妻子,不管怎麼說,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鶯鶯是吳將軍的情婦是公開的,坐著吳將軍的車一同出去,並且在吳將軍家一住就幾個禮拜。這種醜聞有一種威嚇作用。素雲在這件事情中也有牽掛,不過地位不太明顯罷了。

  這時候兒,中國正在醞釀一次政治風潮,是導源于一個反對安福系的學生運動。

  安福系的組成分子全是極其活動的政客,貪婪詭詐,肆無忌憚,其個人則頗有才幹,令人感覺愉快。在安福系短短的大約兩年執政當中,種種舉動措施,無不令人痛惡欲絕。在中國現代史上,安福系與貪污無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稱。王克敏做財政總長時和日本西原藏相達成的西原貸款案,便是一例。後來在民國二十七年,日本在佔領之下的北平成立的華北政務總署,就是以王克敏為督辦。這些借款,是以合法的建設方案,如修鐵路、開礦、饑饉救濟、疫病防治、購買軍火等名義借來的,但是政府仍然是窮,各機關中小學校,大學,駐國外的使節,常常欠薪。每一筆借款都是增添新機構的藉口,用以安置政府官員無數的兒子、弟兄、侄子、外甥,以及他們卵翼之下的那群人,而這群人中許多人在別處兼職,拿乾薪,不上班。

  但是新文化運動已經產生了功效。中國青年政治意識的覺醒是一個明顯的標誌,他們對北京統治階級和那個政府分明採取反抗的態度,因為那個統治階級和他們的政府,還是本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老樣子,對全國沒有威信,對政治的分裂,財政的混亂,提不出解決的辦法,最壞的是,對中國不抱希望,對自己無信心。

  在民國八年五月四日,有三千學生在北京的大街上整隊遊行,燒毀了交通總長曹汝霖的官邸,痛毆了一個親日官員,促成了全國罷工罷市,要求改組內閣,並撤換中國出席凡爾賽會議的代表。那一天可以算做中國青年直接參與了政治事件,並影響了國家的命運。

  這個運動的中心是要求日本把山東交還中國,因為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攫奪了青島,由於此「五四」運動的影響,在凡爾賽會議上山東問題遂懸而未決,後來,民國十年,在華盛頓會議才解決。中國雖然在歐戰期間派有十萬華工到法國,雖然中國是英法的同盟國,但是英法在一項秘密條約中,卻答應把山東歸於日本的勢力之下,中國是被英法兩國出賣了。同時在安福系政府和日本之間也訂有同樣的協定。一年前,以西原借款方式,日本的錢好像金蚨自天外飛來,落入安福系的政府手中,日本外相要挾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把山東的勢力讓予日本。為了日本的兩千萬貸款,安福系政府已經同意,中國駐日公使已經在條約上簽上了「樂於同意」四個字。等這個秘約在凡爾賽會議上洩露出來,中國代表團自然無話可說。

  這個賣國消息從巴黎由電報打回中國之後,全國對安福系的首腦人物,尤其是曹汝霖、章宗祥,另一個前駐東京的中國公使陸宗輿,當時他正任中日外匯銀行經理,群情激憤,怒潮遂起。

  在五月三日,北京公佈了消息,說山東已經賣給了日本,安福系政府已經打電報到巴黎,給凡爾賽會議的中國代表團,命令代表團接受山東的讓予日本。本來就有一個龐大的學生遊行示威運動在計劃中,原定七日舉行,警察正在逮捕學生領導人物。一個姓錢的女生被捕,促使領導人物決定改變日期,提前於第二天舉行。第二天下午一點鐘,學生自十三個學院、大學出發,在北京天安門前集合,另外還有別的學校的代表,學生扛著旗幟標語,標語寫的是:「打倒賣國賊!」「討回山東!」「廢除二十一條!」一個姓謝的學生,走到講臺上去,當眾咬破手指,用血寫在白旗子上:「還我青島!」

  這個示威運動,表面兒上竟成了賣國賊曹、章的出喪大典,因為有一對白旗子,像喪禮的挽聯一樣,上面寫的是:

  決心媚外,章賊頭顱今有階

  賣國求榮,曹家後代碑無文

  遊行的大隊原先計劃通過使館區東交民巷,但是商請通過,未得允許,群眾受挫折後,如洪波巨浪,湧向曹汝霖的公館。當時曹汝霖正和章宗祥討論進一步的中日協商問題,章宗祥當時受召自東京返國,即將升任外交總長。曹家公館警衛森嚴,大門緊閉。有的學生爬牆進去,警衛人員頗受學生愛國的熱情所感動。後門終於打開,曹汝霖已經逃走,章宗祥則藏在院子裡一個木桶裡,被學生發現,揪了出來,由他的日式鬍子洩露了身分,遭受了毆打。群眾沒能找到首惡,失望之餘,打碎了曹家的門窗家具,縱火燒房。

  當時,傅增湘先生正任教育總長。因為教育部沒有錢,又有許多學生問題,所以教育總長一職是內閣中最不受歡迎的差事,因此才留給安福派系以外的人去做。群眾散去之後,三十二個學生被捕。當時謠傳被捕的學生將處死刑,北京大學將予解散。保釋學生的商談失敗,傅先生和十四個大學學院校長呈請辭職,學生終於釋放。

  事件的發展,證明學生全部勝利。這個運動轉眼風靡全國,各主要城市的商會也激起愛國的熱情,於是形成了全國罷市。在六月十日,名聲狼藉的曹章陸三人遭政府撤職;在二十八日,中國派赴巴黎的代表團撤退回國。

  曹汝霖自住宅逃出後,住入六國飯店,牛懷瑜前去探望。在全國怒潮澎湃之下,曹汝霖和其他人等,決定到天津日本租界去躲避,懷瑜和他們一齊去日本租界,他自然心中別有所圖。素雲和鶯鶯不久之後也跟了去。經亞問他太太素雲為什麼要去,素雲回答說:「你不用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