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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老多病遺臣卻聘歸隱 少年游才俊臨水登山(6)


  早飯轉眼擺好。僕人說:「大夜晚到外面去,要先吃點兒東西暖一暖。」木蘭要了點兒熱酒,她和蓀亞喝了,但是立夫一滴未飲。大家熱粥下肚,身上暖了,出去到「日觀峰」。紅玉又咳嗽,阿非帶了一個毯子,給她圍著。那時東海中的天邊兒,只有一片白光而已。然後有一片淡紅,漸漸爬進那一片白光,附近的山頂已經開始露出頭來。在北方有迂回曲折的白色帶子,人家告訴他們,那是流入大海的一條河。雲中靜悄悄,絲毫無動靜。在那片桃紅變深而成金色時,雲彩,好像聽了什麼命令,開始自夜中的睡眠醒來,在伸懶腰,在打呵欠。雲彩的上層開始移動,移動之時,底層染上了起伏波動半透明的紫色。所有的雲彩一齊向東飄去。雲層上下堆積,成為天上金碧輝煌的宮闕。下面的山頂越發清楚,纖細可見,沒被雲層遮蓋的大地,還在黑暗中靜止不動。再過了一刻鐘,一條纖細閃亮的金線,勾出了地平線的輪廓;再過幾分鐘,兩道霞光射入天空,預報太陽行將出現,使雲彩金光耀目,也照亮遠處的海面。山風漸強。忽然間,一片赤紅由地平線上升起,大家異口同聲驚呼道:「太陽出來了!」一齊歡迎華嚴雄偉榮光顯耀的來臨。

  「現在升上一半了!」

  「看波光閃動的海面!」

  「現在全升起來了!」

  太陽巨大無比的圓盤,好像一跳而起,自地平線上升入了空中,觀看日出的人,臉上都照上了日光。木蘭看了看她的手錶。才四點半。

  紅玉說:「看!那雲彩!」

  因為黎明的手指已經點觸到依戀著群峰的雲,那雲,仿佛遵奉太陽的指揮,又悄然接受了山間微風的感應。堆堆片片,開始動起來,剛一移動,就沿著山谷飄去,猶如龐大的玉甲銀龍,舞蹈前進,山谷間的風光就越來越廣闊。大地覺醒了。

  他們在清晨的空氣之中,立了半個鐘頭。

  麗蓮說:「我覺得冷。」

  紅玉說:「我現在好了。」說著把毛毯從身上拿下來給麗蓮,阿非幫著把毛毯圍在麗蓮的脖子和肩膀兒上。

  木蘭興高采烈的說:「這次我們可看見大地怎麼入睡怎麼醒來了。值得看,你們說是不是?」

  蓀亞說:「不錯,值得。可是現在我想去睡覺。我的腿都站僵了。」

  他們這一批人漫步而歸之時,另一批人走來看日出,才知道已經誤過,大為失望。黎明之時,似乎特別安靜,除去足音,晨風吹動衣裙的聲音之外,可說是萬籟無聲。

  木蘭說:「好安靜!鳥兒叫的聲音都聽不見。」立夫說:「咱們在高處。鳥兒在下面山谷裡睡呢,可惜莫愁沒有來。她若來了,也會深得其樂的。」

  他們去看唐代的巨大的摩崖碑,然後回到屋裡去。轎夫在南天門待了一夜,現在已經來到。催他們早點兒回去,希望能趕得及當天再抬人上山來。

  一個鐘頭的吃早飯和休息之後,大家開始下山。只用了一個半鐘頭就到了山麓。蓀亞因為胖,自己坐了一頂轎,紅玉和桂姐也各坐一轎,別人大都願走下去。每個人都拄著一根手杖。誠如立夫所說,他們往下去,才聽見山谷中禽鳥的婉轉歌唱。

  木蘭和立夫自然而然的在一起步行,而且一直一路交談。並不是因為立夫剛剛回來,而是他倆確是有好多話說,而且倆人身體都輕,邁步也輕快,所以常須要停下來等著別人。到了「快活三裡」,蓀亞下了轎,和他們走了一段,木蘭則從「第二天門」坐轎直到「下馬隘」。由那兒又下了轎,和立夫走得很快,轉眼把別人撂在大後頭。現在只剩他們倆人了。木蘭過去從來沒有像這次在如此美好的天氣和立夫走下山來,心情如此之愉快了。因為她對妹妹莫愁有深愛,又對立夫有信心,所以自覺十分安全,不敢有何意外的發展,何況又喜愛與立夫獨自在一起這種無可比擬的感受,所以兩個人誰也沒有說減慢腳步,好等待別人。他們到了杉木洞,覺得杉木清涼的樹蔭,實在誘人,於是走到樹蔭中休息,等候後面的人下來。

  立夫移動過來一個樹樁子,木蘭在樹根上鋪了一塊手絹兒坐下。木蘭太快樂了,亂找些話來說。最後她說:「這比到圓明園的廢址去好多了,你說是不是?」

  立夫說:「是啊,我們說定要一起去遊一次呢。」

  木蘭微笑說:「你還記得!」

  立夫回答說:「我還記得。」

  木蘭手托著臉一邊沉思一邊說:「人生很怪,是不是?」

  這問題無法回答。立夫問她:「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木蘭說:「是嗎,就是怪呀……我以前從沒想到咱們會有這麼一次快樂的遊山,你看現在咱們在這兒……這些樹。」她向上看,向四周圍打量。又說:「我不知道,太陽一出來,使人間才有人性的溫暖——把人內在的抑鬱黑暗,清洗淨盡,使人發善心,對所有我們地球上的人類懷有善念……還有你的回來。一切都那麼出乎預料。」

  立夫站在那兒,注視著木蘭對他說話,也可以說是自言自語,在杉木之下,聲音柔和,態度從容,人又高雅美麗,低的音調,和杉木的微風細語相混和。微風吹過,她的頭髮便橫散在前額上,她就用手指掠開,但微風又再度吹來,送來杉木的香味,在空氣中浮動。

  立夫說:「你不會說日出也是出乎預料吧?每天照例如此的。」

  木蘭說:「我說也是……日出也是出乎預料的,和你的自國外歸來是一樣的……你知道,我三度在山上遇到你……第一次那時咱們還都是孩子……現在我們姐妹都做了母親,你成了父親,我母親成了啞巴。」

  立夫開始問她母親,她妹妹,還有那個嬰兒。木蘭把她母親的怪病告訴他。

  不久,紅玉的轎子自他們的上面出現,阿非和別人徒步走近,木蘭站起來,心中難免有一半恨意,恨這段如此美好的時光竟會如此之短暫,不過雖然嫌其過短,倒覺得美好達於極點。來的人都到杉樹林中休息,一小會兒之後,蓀亞和桂姐也都來到。再度出發之後,不到半點鐘,就回到登山的原處。這次游泰山十分愉快,不知不覺中回到了山麓。

  當夜,坐夜車返回北京。

  這次旅行留給木蘭一個永久無法消除的影響。她深深體會到,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她就會永遠幸福,永遠滿足。他們一同看見泰山的日落日出。同是日落日出,不知為什麼,在平地上看見就大為不同。立夫緘默無言,站在秦始皇沒字碑前的黑影,黎明以前的那段散步,在杉木洞中幾分鐘的談話,都富有精神上的深義。木蘭不太瞭解那深義為何,也不能以言詞表達出來,但是她知道由於那些得之不易的刹那,又那麼天造地設的機會,她把人生看得更透徹,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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