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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老多病遺臣卻聘歸隱 少年游才俊臨水登山(5)


  現在他們是在雲層之上。木蘭站在那高出沒字碑以上的檯子上,一隻手扶著阿非的肩膀兒,頭髮隨著山風向後飄揚,看著猶如一個山上的精靈。她向遠處望,遠處那一塊塊灰的是山,一片片紫而深綠的是山谷。一帶隨時變色的霞彩神奇的光波,在大地上飄過。往西,只見紅雲似海,閃耀著金線銀絲,好像斜陽照耀在老人頭上一樣。立夫已經走下石階,正立在下面黑暗的石碑旁邊。石碑有二十多尺高,歷時已有兩千年,上面罩著棕黃的乾枯苔蘚。立夫往上看,看見木蘭秀麗的側影,背後襯托著彩色調和富麗絢爛的晚霞。

  木蘭說:「立夫,你看見那個沒有?」一邊手指著西方的雲彩。

  立夫回答說:「我看見了。」

  木蘭也走下到石碑旁邊來。這塊石碑是秦始皇統一六國後,來封泰山時建立的。至於石碑上為什麼沒有雕刻上字,則不得而知。有人說當時他突然生病而死,石碑也就立而未刻。另一個說法,較為近似真實,就是刻碑的人不願將此暴君之名永垂後世,故意將碑文刻得淺,所以不能經久,早就不耐風雨,剝蝕不見了。

  木蘭走近石碑,那時立夫還在近前站著,仔細看那苔蘚封蔽的石頭,不覺看得出神。她伸手把一些苔蘚揭下來,立夫說:「不要!」

  木蘭說:「這個石碑好大。」這時一陣子寂靜。

  木蘭又說:「還這麼老!」又是一陣子寂靜。

  木蘭也寂靜下來。木蘭、立夫和阿非三個人,坐在附近一塊石板上,也寂靜得和那個石碑一樣,他們好像也變成了沒有字的碑文。

  最後,立夫開言,才打破一陣子沉寂。他說:「這個沒字的碑文,已經說出了無限的話。」

  木蘭看見立夫眼睛上那副夢想的表情。在這塊無字的石碑上,他讀到了興建萬里長城的暴君的顯赫榮耀,帝國的瞬即瓦解,歷史的進展演變,十幾個王朝的消逝——仿佛是若干世紀的歷史大事一覽表。而這個默默無言的黑暗的岩石,在高山日落的時候,橫壓在立夫和木蘭的心頭,那塊巨大的石碑,是向人類文化歷史堅強無比的挑戰者。

  立夫說:「你也得秦始皇怕死,派五百童男童女到東海求長生不死之藥嗎?而今物在人亡。」

  木蘭說出謎一般的話:「因為石頭無情。」

  這時暮靄四合,黑暗迅速降臨,剛才還是一片金黃的雲海,現在已成為一片灰褐,遮蓋著大地。遊雲片片,奔忙一日,而今倦於飄泊,歸棲於山谷之間,以度黑夜,只剩下高峰如灰色小島,于夜之大海獨抱沉寂。大自然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是宇宙間的和平秩序,但是這和平秩序中卻含有深沉的恐怖,令人凜然畏懼。

  五分鐘以前,木蘭的心還激動不已,現在她心情平靜下來,不勝淒涼,為前未曾有,外在的激動不安,已降至肝腸深處,縱然轆轆而鳴,她的心智,幾乎已不能察覺。她一邊兒拖著疲乏的腿,邁上石頭臺階,心裡卻在想生,想死,想人的熱情的生命,想毫無熱情的岩石的生命。她知道這只是無窮的時間中的一刹那,縱然如此,對她來說,卻是值得記憶的一刹那——十全十美的至理,過去,現在,將來,融匯而為一體的完整的幻象,既有我,又無我。這個幻象,無語言文字可以表明。滔滔雄辯的哲學家對此一刹那的意義,會覺得茫然,也會覺得窮於言詞,無以名之,姑名之曰經驗。夜,對人也並不永遠是平靜安謐,正如對草木岩石一樣,對不會做夢的鳥獸昆蟲一樣。民國六年七月十六的晚上,在泰山頂上,對木蘭來說,是特別使人心神不安的一夜。他們的晚餐有四個菜:炒蛋、蕪菁湯、藕片、香菇燒豆腐,小米玉蜀黍粥,饃饃。旅途勞頓,山中空氣新鮮,大家都非常饑餓,幾盤子菜都吃得精光。雖然食物並不精美,遠寺的鐘聲卻使他們覺得此次晚餐風味迥異。飯後,又喝了極其清冽山泉茶。蓀亞與立夫閒談,談論的是關於在日本的生活經驗,然後就寢。

  蓀亞一覺酣眠,鼾聲大作,木蘭瞌睡了一下兒,但又醒來,然後又打瞌睡。因為茶的力量大為不同,一直使她的頭腦清醒,不過腿和身子卻睡得很甜,自己也不知道是清醒,還是在睡夢之中。她覺得,仿佛是半在夢境,一直在費力解一個巨大的雲霧般的結,那是一個謎,而那個謎是創造萬物至上的主宰。她正在費力想解開那個謎,一陣山風吹過,撼動臥室的窗子響,她又醒來。但是蓀亞還在繼續打鼾濃睡。

  木蘭被聲音驚醒時,仿佛始終未曾入睡,睜眼只見灰白的晨光,正從窗板縫中自外射入。她推蓀亞說:「天有點兒亮了!不能誤了看日出呀。」

  蓀亞說:「管他日出不日出!」轉過身子去,又睡著了。

  但是木蘭不能再睡。她聽見廚房的聲音,聽見火爐裡柴火劈劈拍拍的響,水杓兒在水缸上磕碰的聲音。她起來,用腳尖兒輕輕走到鄰近屋裡去,看見桂姐還和孩子一起睡,她把她們叫醒。再回到自己屋裡,點亮了油燈,自己梳頭。一看表,原來才兩點五十。

  她穿好了衣裳,一直等到又困倦起來,這時廚房的用人來敲門。在門外說:

  「老爺,太太,起來吧!不然就趕不上看日出了。」

  木蘭把蓀亞叫醒,打開門。一陣子涼氣沖進。鼻子聞起來,和別處的空氣完全不同。她看見立夫已然穿好衣裳,正在院子裡站著,往廚房裡看。

  木蘭說:「你起得這麼早?」

  「我起來一個鐘頭了。天冷,我睡不踏實。他們起來了嗎?

  咱們得趕快呀。」

  木蘭進屋去,又穿上一件毛衣。蓀亞剛下床。

  蓀亞好不耐煩,他說:「哎呀,日出!日出!」

  妻子說:「咱們就是為看日出而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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