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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遭子喪富商購王府 慕兄勢劣婦交娼優(2)


  莫愁接著說:「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碰見他們,那時候兒,他們顯然剛從飯店裡吃完飯。素丹叫我,想把我介紹給她那高大的丈夫。但是那做丈夫的卻一直往前走去。她丈夫身穿西服,拿著手杖,手上戴著金戒指兒。他顯然是不願認識他妻子的友人。素丹皺了皺眉頭,她還沒說什麼話,我就明白了。她趕緊說:『我得趕緊走。』我說:『你有功夫去看我?』她回答說:『不行啊』她說著,穿著高跟鞋急速去追她丈夫,她丈夫正立在一家店鋪的櫥窗外面,眼睛連往我們這方向看都不看一眼。素丹想裝做一個快樂的新娘,那又有什麼用?她丈夫看不起她一家。要她只是想向朋友誇耀一番而已。結婚時,她哥哥在場,新郎根本沒把素丹的母親從南方接來參加婚禮。現在素丹弄得孤掌難鳴,無親無友。他倆出去時,他丈夫邁著大步往前走,她簡直沒法兒追得上。」

  木蘭說:「這個婚姻必然要破裂。不久就會離婚的。」莫愁最後聽到的消息,是這對夫婦坐船往馬尼拉和日本去了。

  那天下午,木蘭正準備回家去看看父母,一個女僕奉差遣匆匆忙忙來送一個可怕的消息,說她哥哥由馬上摔下來,抬回家,就要斷氣了。木蘭叫錦兒看著小孩兒,立刻趕回去,留下話叫蓀亞隨後就到。

  體仁剛剛蘇醒過來,疼得喊叫,家裡把他送到素丹的哥哥做事的那家醫院。送他回家的幾個農人。據他們說,似乎他騎的是匹很凶的母馬,是在北城郊外。一匹無人控制的種馬嗅到這匹母馬的氣味,由後面追蹤而至,母馬開始狂奔,體仁無法使它停下來。它竄入一條小徑,有一枝樹枝平橫在上面。馬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在樹枝子下面奔過時,體仁連忙低頭,他的頭後部撞上了樹,摔下馬來,躺在路上。醫生說他是腦震盪,兼右胳膊、腿都受了傷及內出血,撞傷太重,沒辦法施行手術。

  做父親的心裡十分著急,但是整個晚上都強為鎮定,母親則坐在床邊低聲啜泣。兒子蘇醒了一下兒,說要見華太太。父親照垂死的兒子的話辦,派人去請華太太來。她來之後,體仁勉強說:「爸爸,媽,我欠您二位老人家恩情太重。我知道,我是個不孝之子。告訴珊瑚姐對我兒子博雅要嚴加管束。教養他長大成人,要做個好人。」然後看著華太太說:「你們不要誤解華太太。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他的眼睛閉上,聲音消失,氣息斷絕了。

  那天晚上,木蘭和蓀亞聽見父親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他幸而死前沒結婚。」

  在木蘭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後,她只要家裡沒事,就回家去和母親住些日子,但是現在回家主要是安慰母親。現在母親更老了,頭髮幾乎已完全變白,其實還不滿五十歲。她一直愛體仁愛到他死。現在很後悔沒有讓體仁在婚事上能遂心如意。她說:「我若不反對他去看慧能那個女孩子,也許他就不會到野外去騎馬了。」

  莫愁說:「媽,您老是亂說。這些事都是命定的。他由小兒就愛騎馬。這不是您的錯兒。」

  所以木蘭姐妹倆和弟弟阿非一齊設法安慰老母,勸她照常飲食。那年夏天來臨得太突然,母親躺在床上時,姐妹倆輪流用鵝毛扇子給母親打扇。

  現在體仁和銀屏都死了,與世人已經人天永隔,全家開始回想他倆的好處。時間緩和了母親心裡的仇恨,她把銀屏只是看做一個遙遠的、過去的「古人」,是命運安排叫她遇見的,她對銀屏已經不再有什麼怨恨。

  遵照父親的命令,銀屏的屍體從她那墳裡起過來,和體仁的屍體並排埋在玉泉山後面靠近姚家別墅的姚家墳地裡,叫博雅去拜祭這一對墳,就像拜合法的父母墳墓一樣。

  哥哥的暴卒使木蘭一驚非小,奶完全斷絕了。因為錦兒也有一個六個月的孩子,她的奶很充足,好像永遠吃不完,她給自己的孩子斷了奶,用奶喂阿通。因此錦兒和暗香掉換,暗香開始照顧木蘭的女兒阿滿。

  體仁的死對姚思安引起了完全意料不到的改變。過去體仁一直是姚思安心上的一塊重重的負擔,甚至於在他誠心誠意改過自新,做了個好兒子,按時回家,對生意開始認真學習以後,姚先生仍是心裡不安。因為在他心裡是以為有不可預知的事會發生,就像慧能的事。體仁總是任性輕率,遇事顧前不顧後,好像越來越會惹更大的麻煩。這就使父親心中半認真半玩笑說想要散盡家財去出家,作為對家中不滿的姿態。現在家裡這種威脅一掃而光,他開始把精神用在小兒子身上,阿非慢慢長大起來,規規矩矩,並不為非做歹。

  不過姚思安雖然對這個紅塵世界又回心轉意,不可解的是有點兒缺乏信心。這位原先存心出家的人,現在又開始以滿腔熱情來享受人生,簡直像是騰雲駕霧恣情遨遊一般。可以說他是半在塵世半為仙。由於他的研讀道家典籍和靜坐修煉,他已經達到道家的物我兩忘之境。因為家就是「自我」的擴大,所以他對家也就失去了真正信賴。由於這種態度,他就越能享受人生,只要他這份兒非一般富人所能擁有的財富能存在一天,他也就能享受其財富。他自然也不把自己的財富看得有什麼重要。

  有一天,有一件事。全家人都大為吃驚,原來他決定買下旗人的一座王府花園兒。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

  那天華太太在體仁死後離去時,姚思安說他對華太太多麼感激,華太太如需要他幫助什麼,只管來告訴他。也請她來參加體仁的葬禮,她對體仁四歲大的兒子博雅非常關心。

  中秋節前幾天,華太太給孩子們送來幾盒兒月餅,說要見姚先生。姚先生在書房很熱誠的接見華太太。華太太受過歌妓的訓練,自然長於言談應對,隨便談了談天氣之後,她向姚先生說:

  「姚叔叔,我來告訴您一個有趣的消息。我今天得有這個地位,完全是受的您少爺的恩惠,自然也是您的恩惠。這個,您當然知道,我真不知道怎麼樣報答您。所以,一有什麼好消息,我覺得在別人知道之前,我應當先讓您知道,這可真是讓人人動心的大好機會。」

  姚先生說:「是古玩?我都玩兒膩了,這些年我不買古玩了。」

  「不是,不是。不是古玩,我知道您現在對古玩沒興趣。姚叔叔,您以為我是來跟您做生意。在北城有一座花園兒,是一個滿洲王爺的。他要過中秋節,急於以好賤好賤的價錢把這個花園兒賣出去。我心想,在北京除您姚叔叔之外,還有多少人有錢有福住王爺的花園兒呢?」

  姚先生說:「幹什麼我非住王府的花園兒呢?」話雖這麼說,這件事可真觸動了他的興趣。

  華太太說:「像這種事情,必須又有錢又能享清福的人才行。好多大官有錢,卻沒有這份兒清福。只要有閒空還不成;必須對這種庭園之美能夠玩賞。若是一個呆頭呆腦的京官兒住這麼個花園兒,豈不是大煞風景嗎?」

  歌妓這一行是最看不起做官兒的,他們對做京官兒的那批人,是瞭解得太清楚了。因為對做京官兒殷勤招待之餘,他們的種種傳聞故事也就都知道了不少。在清朝末年,還殘留些風雅的歌妓,他們看不起那些做官的,反倒願跟詩人作家做朋友,交往清談。所以華太太的話也足以表明她為人的高雅。

  姚先生微笑問說:「他要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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