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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遭子喪富商購王府 慕兄勢劣婦交娼優(1)


  那年六月,木蘭和家裡人一同返回北京。她大伯子經亞那段日子在家照顧房子,現在素雲也回來住了。

  經亞沉穩而安靜,細小的事情也頗為經心,自己的事情總是盡到職責,對經常辦理的公事從不感到厭煩或是反對,蓀亞則不行。經亞向來不問人生到底是為了什麼。也就是說,不問為什麼一個青年人要早晨在一定時間起床,走同樣遠的一段路,到同樣的辦公室,跟老是抱有同樣意見的人討論同樣的問題,把公文交到那一科的小職員,再送到主管官長,然後再送到另一衙門的另一科,這件公文裡也許有一項建議,這項建議也許是有四句話,或許是一共十六個字,這項建議也許是加在主文上,而那項主文也許是引用別的機構送來的公文的幾句話,上面冠以「實據」,下面以「奉此」作結,而稱這種公文是統治全國的東西。其實他沒看出這種公文的可笑之處,因為全部過程只是抄寫而已。因為引括來文做為此公文的主要部分,不管是在內容,或是在與附加部分的長度相比,都是來文為主,而附加的建議往往也只是請對方機構注意,並對原文主旨敬請明察而已。原來最初處理此項事務的機構所做的建議,只是被引用在引用的文字中,所以公文的主體是引用原文,這原文是引括在另一公文之中,而此另一公文是又被引用的,這樣的公文並不罕見。所以典型公文的正式結構,可以大略如下說明之:

  為某某事件 此由

  案據某某局呈稱:「案奉某部令開『……』等因,奉此,理合呈請鈞署如何如何。」

  等因,准此,除將該件附呈外,竊查該局意見

  尚無不合,是否有當,理合呈請鈞核示遵。

  「鈞核」和「明察」總是畢恭畢敬的寫在紙上的頂端。

  中國辦公的訣竅兒,官場用對稱和諧溫文爾雅的兩句話表達出來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個哲學另一個說明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這個說法極對,是保持官位的秘訣。這就是向接受公文的人要請他「明察」,要請他「鈞核」的道理。

  經亞為人老實,頭腦清楚,做事也還相當努力。但是不聰明,無才華,天性又不善處人,不善交際應酬。倘若有強有力的後臺,按理應當做官做到內閣大臣.現在他老丈人牛財神已經失勢,也只能做個低級員司,再高是上不去了。他的老實謹慎,使素雲大為煩惱,使素雲極為失望,在內心是滿看不起他。此外,他還有怪裡怪氣的習慣。有時候兒,他走了幾百步出去之後,還要回來看看他的雨傘是放在前天放的地方沒有。他若叫僕人去做一件事,把吩咐的話要重複三、四次,然後再問是不是已經聽清楚。在僕人已經出門之後,他又把他叫回來,再說一遍。他倘若要買十個鹹蛋,他要說十個,再說兩個五個,旁邊兒站立的丫鬟都會偷偷兒的笑他。有一次,他和素雲出去買一頂呢帽,他由王府井大街南頭兒,走到王府井大街北頭兒,還沒打定主意買不買,又再走回到第一家看帽子的商店。當著經亞的面兒,素雲把這件事告訴了經亞的母親,大聲說:「我真不相信一個男人會這麼無用。」曾太太覺得應當替兒子辯護才是,於是說:「他從來就小心謹慎。這樣才能不招禍端。小心無過患。」

  經亞反駁他太太說:「不管怎麼樣,我不像你哥哥。他什麼話都可以跟你說,答應過三天給人找個差事,答應過五天請人吃頓飯,話說得鄭重其事,結果心裡根本沒有那個想法。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答應請一個人在禮拜六晚上吃飯,到了禮拜六,我問他為什麼不出去吃飯。他連給人打電話道歉,或是找個藉口都不。下禮拜遇見那個人,吃飯的事連提也不提。我永遠做不出那種事情來。」

  素雲說:「人在世界上混,就得那個樣兒。因為你太把你說的話當事,所以不能多交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木蘭回到北京的傍晚,雪花去跟她說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雪花在曾家的女僕之中,大概是升到最高的地位了。曾太太沒有她不行,已經把她嫁給同村的一個鄉下青年,因為是小時候兒訂的婚。她的丈夫自然曾家要給安插一個差事,但因為人太老實,只好讓他去管花園子。木蘭曾經問雪花是不是對丈夫滿意。雪花說她早就知道他老實忠厚,不過他比城市裡精明的青年人可靠。雪花因為抱著這種看法,所以她也快樂。

  那天晚上,雪花把木蘭不在家那些日子家裡的情形告訴了木蘭。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跟二少奶奶相處多麼難呢。她心情好的時候兒,叫我和卞大嫂跟她打牌,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我們一定得輸錢,不然她就大發脾氣;第二天早晨,我們得早起,她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二少爺已經上班去了幾個鐘頭。還有記帳這件事!不要說富家小姐不愛錢。我們玩兒的是小注兒,一個小錢兒她也不會忘。上個月,我領我的月錢,她說:『雪花,你記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這是你的月錢一塊八毛四。』我這個主人家有這麼一位少奶奶,我真丟臉。現在我可知道怎麼才能成個財神爺了。有一天,她在前門外瑞蚨祥綢緞店買了一件洋衣料兒。等在另一家看見一塊外國的天鵝絨,她變了卦。第二天,告訴老卞去退回先買的那一件。但是那一件已經剪過,人家怎麼收回呢?她說:『當然他們可以收回。我們家過去常常把買的貨退回的。』老卞只好去辦,還得自己花洋車錢,因為二少奶奶說他可走去走回呀。瑞蚨祥的掌櫃的把貨收下,只因為是討好我們這老主顧,但是說只好當零頭兒賣了。她不在瑞蚨祥買,是因為在王府井大街看見了一塊外國的天鵝絨。她去買了那塊料子,裁縫做一件衣裳。衣裳做好送來了,她發現裁縫不細心,看見貼滾邊時用的漿糊在衣裳下擺的一個角兒上弄髒了一點兒,也就有大拇指那麼大,沒有什麼要緊。她大發雷霆。讓裁縫把衣裳拿回去,把衣料兒錢退回。那塊料子是二十八塊錢買的。最後,裁縫千央求萬央求,答應退給她十五塊錢。那個裁縫說:『少奶奶,下次您做衣裳,您拿給別家去做吧。』好多這些小事情說不完呢。」

  第二天早晨,莫愁和阿非來看木蘭和她的小兒子。幾個月離別之後,姐妹弟弟又相見,大家很快樂。木蘭問母親怎麼樣,莫愁說她很好,只是天氣一變,她的腕子就難過,所以天氣有劇烈變化,她能夠預知。莫愁正看嬰兒之時,木蘭突然問新近看到立夫沒有。

  莫愁說:「他有時候兒來咱們家,他和爸爸成了莫逆之交了。」

  「哥哥怎麼樣?」

  「他已經改過自新,戒了大煙,每天晚上經常回家。爸爸媽媽都很高興。」

  木蘭歡呼:「果然!也許他會成個孝子呢。他若想要好,他會很好的。爸爸還說出家當道士不?」

  「他現在不說了。當然!他現在很愉快,和哥哥說話的時候兒也多的。那天,爸爸和立夫,哥哥,他們三個人說話到後半夜。哥哥說是華太太把他勸好的。你能想得到!媽媽正給他和天津一位朱家的小姐辦婚事。但是他堅決反對,說他要自己選擇中意才娶。我聽說他正追求一個小姐——你知道,叫慧能,以前是個尼姑兒,現在是一個紅歌妓。」「你說的是出家前和牛東瑜有關係的那個慧能嗎?」

  「是,哥哥說,那時候兒他很佩服慧能的作為。媽當然反對。昨天他很生氣,爭吵了一頓之後,走出去了。」木蘭聽說很不安,又問:「他和素丹的事情怎麼樣了?」

  「這件事一言難盡。素丹現在嫁了南洋的一個富商的兒子,叫王佐。她算做了一件糊塗事。前幾天我碰見她和她丈夫。看來好不匹配。」

  素丹已經為社會所遺棄,是在人海飄零了。她在家是個叛徒,在所謂「現在女性」之中是個急先鋒,她學校畢業之後來到北京。她哥哥素同是一個教會醫院的學生,對她的生活大不以為然,但是又沒辦法管她。素丹行動十分自由,追求她的男友很多,因為很多青年男人頗為她大膽的自由和美貌風騷所迷惑。她有些次來看體仁,和體仁相戀。倆人的婚姻問題也討論過。木蘭很不贊成。她喜愛素丹只是個同學朋友而已,但對她這個軟弱的哥哥來說,可不夠一個有力的幫手。她覺得她哥哥也不配她,婚後也不能使她快活,不過對這件事,她並不肯多說什麼。但是莫愁在家則力表反對。這就是為什麼素丹和巴固後來對莫愁頗無好感的緣故。素丹失望之餘,索性去嫁了一個瞎擺架子的富家青年王佐。王佐由新加坡來到北京,住在北京飯店的套房裡,來追歡尋樂,來物色新娘。王佐既有錢,又傲慢,自誇要娶北京最漂亮的小姐。結果,果然娶到了,至少這是他自己的看法。素丹蒼白得像個鬼,但是卻美得出奇,像一朵外國花兒,兩隻眸子猶如一池秋水,勾魂攝命。王佐追求得萬分熱情,但是婚後幾乎還不到兩個月,倆人都覺得找錯了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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