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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遇風雨富商庇寒士 開蟹宴姚府慶中秋(4)


  立夫說:「好哇,若是能進得去,我願意去。」正在這時候兒,聽見下面一陣喊叫紛亂。他們沖下樓去,聽說一個女孩子采蓮蓬的時候兒,掉下水去淹死了。她的木桶翻了,人聽見她尖聲喊救命,她浮上來一兩次,就沉下去不見了。家裡人去搶救,已經來不及。那個女孩子的母親哭哭啼啼,周圍的人說什刹海有好多水鬼,因為水裡淹死過不少的女人。紅玉原是個神經過敏的孩子,一聽,臉就變得慘白。這件不幸給她的印象極深,好幾天之後,她還不斷的問那個女孩子淹死之後,家裡怎麼樣,後來她母親不許她再提這件事才算完。

  他們那一批高樓看水的人也就乘車回家,因為遇見了不幸的事情,心情難過,心裡不安。

  立夫回去,告訴母親他看見的事情。他母親告訴他說:「你要改改。這是你的新大褂兒,都給你燙好了。在別人家,穿得也要像人家一樣才好。」

  立夫說:「您什麼時候兒燙的?我穿上不像個絝絝子弟了嗎?」

  他母親說:「穿上!穿上!這是他們三小姐給你燙的。」

  立夫穿上那件新綢子大褂兒和光亮的皮鞋,卻使他儀錶變了樣子。吃飯的時候兒,莫愁看見立夫穿上了她親手燙平的綢子大褂兒,心中很覺得滿意,不過只把這種滿足之感深藏在自己的芳心之內。

  他們買了一條大鰻魚,是隨著洪水由山上池塘流出來的,大家都享受這珍奇的異味。飯後,大家坐在客廳裡。平常,大家都是一同到姚太太屋裡去閒談,可是現在人那麼多,姚太太就叫把平常接待客人的大廳打開,大家在那兒喝茶。那個客廳很高大,有普通兩間屋子大,格調兒是淳樸,古雅,大方。三尺高的宮燈由頂棚上垂下來,光亮照在深藍色雲龍花樣的地毯上,照在鮮綠的窗簾兒上。靠西頭兒有一把巨大的黑香柏木長椅子,上面鋪著藍緞子的硬墊子,前面擺著一張黑香柏木茶几,旁邊兒有兩個腳凳。一切都是巨大,淳樸,嚴肅。一張高的紅木桌子,用直條紋的木頭做的,立在北牆之下,上面只擺了三件古玩。一件擺在中間,是鑲有金線的古景泰藍鼎。另外有一塊大理石板,兩尺見方,自然的花紋是煙雨迷濛的風景,其中有山頂,林木,半隱於雲霧裡,令人幾乎不能相信的是,竟會有兩隻漁船,形狀逼真。另一塊大理石板,上面的花紋完全像一隻大鴨子,鴨子的頭,嘴,頸,幾乎到完美如真的程度,另有微微淡一點兒的線條,滿像身子的輪廓,一片棕黃色正好像鴨子的腳。長椅子上面的牆上,掛的是山水畫立幅,出自宋朝米襄陽的手筆,有十五尺,由於年代古遠,綾子面兒和墨蹟相混,呈現大理石的條紋,但是仍富有米氏濃墨的光彩,墨黑如漆,筆劃遒健。屋子的四周,還有若干硬木的直椅子,幾個廣東製造的硬木安樂椅。在大理石和紅木上,表現出來整個的氣氛,是堂皇崇高,是淳樸淡雅。

  那天晚上,事情有點不尋常。莫愁精神愉快,木蘭沉靜無言,似有心事沉思。太太們一起閒談,父親坐在硬木安樂椅上一邊抽紙,一邊和舅爺說話。木蘭獨自坐著,在一個矮椅子上,彎著身子,低著頭,似乎沒有聽別人說話。」

  珊瑚問她:「你怎麼了?」

  「今天晚上不想說話。也許是吃了鰻魚,太油膩。」

  實際上,木蘭是心緒煩亂。她不斷想采蓮蓬時落水淹死的女孩子,又想剝蓮蓬吃時的情形。自己剝的那蓮蓬,說不定就是那個女孩子親手采的呢。心裡又想到立夫和體仁,這兩個人在她心裡不住的轉換地位,她甚至把立夫和銀屏會弄混亂了。她心想:「我簡直要瘋了,一定是吃鰻魚吃的。」她心裡也有所憂慮。她母親告訴她青霞來過,青霞給銀屏提親。說對方是個經營麥子的商人,她知道她母親要趕快把銀屏嫁出去。而且,她母親禁止她向體仁洩露一個字,千萬不能叫體仁知道。另一方面,那天下午,她從父親口中聽說體仁也許不久就回來。萬一他回來,而銀屏在他不在時,那麼快就嫁了出去,家裡一定有一場大風波。

  立夫常在早晨或是下午回家去,看看房子修理的情形。在晚上,他家和姚家,經常是湊在客廳裡,說話說到很晚,阿非和紅玉有時候兒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常使大家覺得熱鬧有趣。紅玉新學的北京話,常使人覺得十分意外,她有時候兒說出很特別的話來。她說的最讓人驚異的,是關於眼淚的話。她說:「淚從鼻子裡流出來,所以眼睛和鼻子是通著的。

  可是人抽煙的時候兒,為什麼煙不從眼裡出來呢?」莫愁覺得怪有趣兒,就問她:「你怎麼知道淚從鼻子裡出來?」

  七歲大的那麼個孩子只是回答說:「因為我知道。」

  那些天的晚上,大家都是閒談,吃飯,立夫對全家人都熟悉之後,漸漸覺得自然跟在家一樣了。大家散了之後,他就和母親,妹妹,一同回到他們自己的屋裡去,在床上看書,一直看到很晚。有時從後窗子裡往外望,看見小姐房裡的燈還亮著,也看得見她們的影子投照在窗紗上。一天早晨,木蘭問他夜裡看什麼書看到那麼晚,他知道小姐也在看他,於是就不敢再向窗外偷窺。

  有幾天早晨,他漫步到姚先生的書齋,細看姚先生的藏書和古玩。立夫不懂古玩,不過姚先生搜集的古印卻使他讚歎不已。一天下午,木蘭帶著他去看她父親搜集的甲骨,他一看就著了迷。先是吃飯的時候兒,立夫偶爾提到許慎的《說文》,這部研究中國文字進化的書,已經是一種專門的學問。立夫只是讀了《說文》上的五百四十個部首,可是這卻把他對中國文字的結構和變化的興趣喚起來,而且對普通字也有了較深一點兒的瞭解。甲骨文的研究當時剛開始,那門學問還沒有專著出版。這些早期的中國文字的形式,更讓他愛好。他資稟很高,心想徹底研究這些髒骨頭上的文字之後,對中國文字的瞭解,一定會超過漢朝的《說文》作者許慎。木蘭說:「你想想,這些骨頭有四千年了。不懂這種東西的人,一百個銅錢一斤還不肯買呢。」

  他們繼續觀賞珍奇的古墨,有的上面刻著以前出名的主人的名字,又觀賞書家真跡,看了好久,比較字體風格的不同,並且看名碑的拓片兒。立夫喜愛秀麗圓潤的趙字,木蘭則喜愛魏碑,那麼遒健堅硬,棱角兒分明。立夫很坦白的解釋說,男人喜愛秀麗的,女人喜愛堅強的!就像「男孩子喜愛女孩子,女孩子喜愛男孩子」一樣。木蘭聽了,滿臉羞紅。

  立夫從來沒有想過男女之愛,甚至對於女人的美也是無動於衷的。可是他喜愛木蘭,只因為木蘭懂得這些東西,並且智慧高,精神好。他覺得跟木蘭可以長談忘倦,木蘭的秀雅之美正和趙松雪的字一樣,只是為這個而已。在感情方面,木蘭雖然和立夫同歲,可是比立夫早熟兩年,女孩子當然如此。

  一天早晨,立夫想起來姚先生叫他們給體仁寫信,勸他改過向上。立夫在客廳剛剛開始寫,因為客廳這些日子經常開著。木蘭看見他,問他正在寫什麼,他告訴了木蘭。這正是自己文章書法的一項考驗。木蘭說她和她妹妹也正在寫。木蘭讓錦兒去叫莫愁。莫愁來的時候兒,穿著白褂子,頭梳得很光亮,她微笑一下說:「你們倆在這兒幹什麼哪?」木蘭手裡一邊兒玩弄自己的辮子一邊兒說:「立夫哥要給哥哥寫信,我想咱們倆也該給他寫了。」

  莫愁說:「對呀,咱們早就應當寫了。媽說咱們給哥哥寫信的時候兒,不要提起銀屏的事。告訴他不要很快就回來。」莫愁向立夫瞥了一下兒。木蘭說:「沒關係;立夫哥也知道銀屏就快要嫁出去了。只是銀屏自己還不知道。」立夫說:「寫信勸導人是很難的,尤其是我所處的地位。

  我說什麼呢?」

  木蘭說:「我有個主意。我最恨的就是按照《秋水軒尺牘》的格調兒寫。咱們按照明人的小品尺牘,或是清人小簡的風格寫吧!擺脫答套,單刀直入,要一針見血。誰寫的也不要超過一百個字。這樣才簡短有力,照著舊的老套兒寫,怎麼也寫不好的。」

  莫愁說:「好主意。有沒有時間限制?」

  立夫說:「點一柱香,作為時間的限制如何?」

  三個人都同意。於是筆墨紙硯都拿進客廳,一炸香也點上,信紙是花紋箋。立夫和莫愁在一張桌子上坐下,木蘭則在屋中徘徊,搔動一下兒頭髮,有時向掛有窗簾兒的窗子外面窺看。

  莫愁說:「你坐下好不好?你弄得別人也緊張。」但是木蘭只是微微一笑,手指尖兒穿過辮子梢兒的頭髮。

  立夫先寫完。莫愁寫完的時候兒,香已經著得不長了。莫愁向木蘭警告,木蘭走近桌子說:「天哪!我還沒研墨呢。」莫愁說:「用我的。」於是木蘭開始振筆如飛,片刻之後,信已寫完。她倆先念立夫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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