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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為餞行曼娘設宴 苦離別銀屏傷懷(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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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娘說:「不用愁。我看見咱們每逢提到木蘭的名字,蓀亞的臉就發紅,就害羞。那一天,木蘭在這兒跟經亞、我和老師說話,蓀亞聽說她來了,就跑進屋來向木蘭的臉上看,木蘭當時顯得怪難為情。後來蓀亞慢條斯理兒的說:『蘭妹,你要不要到英國去念書呢?幹什麼聽傅先生的話?』蓀亞說這話好像挺害怕的樣子。木蘭隨即很鎮靜的說:『你弄錯了,那是我哥哥要去。』蓀亞一聽,才放了心,高興的跳起來說:『真的嗎?你真不去嗎?』木蘭說:『當然是真的。我為什麼到外洋變成個洋女人呢?』蓀亞說:『這是我要問你的話呀。我害怕。你沒唬弄我吧?』木蘭微笑回答說:『我唬弄你幹什麼,你好笨,比方我真到英國,變成了個洋女人,那你怎麼辦?』蓀亞說:『你若去,我跟你一塊兒去。』說這話的時候兒,蓀亞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他又轉過臉兒來問我:『不是你告訴我們她要到英國去,還說那是傅先生的主意?』我告訴他他聽錯了。方先生那位老夫子聽了之後,大感意外,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桂姐說:「木蘭臉上什麼樣子呢?有什麼表示沒有?」「她害羞臉紅,顯得很不好意思。我想就是為了這個,她現在才不到咱們這兒來。」 這次宴會在兩天以後舉行,木蘭姊妹,哥哥,弟弟,都一起來的。席上她們談論體仁坐海船到英國,談論英國這個國家,又談論外國的軍艦。體仁和方老師坐主座。他興致甚佳,談笑風生,愉快可喜,大家好奇,都對他的洋裝很注意。方老先生也很高興,飯還沒吃完就喝醉了。曼娘看出來木蘭對蓀亞有點兒不自然,蓀亞則興高采烈,十分快樂。 一切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人人也都很順心,只有銀屏默默無言,灰心喪氣。傅先生在六月底自濟南返抵北京,他對體仁出國的事出主意,幫著料理。他答應陪著體仁到天津,送他上船。父親現在對體仁很溫和,有幾次帶他出去,開始對他說話,對他低聲勸告。母親總是哭,每天給他做別致的東西吃,家裡忙忙亂亂的。母親老是覺得有什麼災難來臨,不過她已經打定主意,銀屏的事必須一下子根本解決。心裡也納悶兒,不知道兒子在這個寧波姑娘身上看出了什麼,會那麼迷人。又恨這個寧波姑娘引起家裡這種紛亂,使她為母親的,不得不違背自己心願,放兒子出國去。 啟程的前幾天,他母親想起他剪下的辮子,於是向他要,說是自己要用來填在她自己的髮髻裡。兒子說那頭髮已經送給銀屏了。母親聽了,心裡很煩。 母親說:「兒子,你現在要走了,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兒回來。你已經長大,應當用心想些正事。銀屏伺候了你這麼些年,你對得起她,我不介意。只是她是個丫鬟,不久也得嫁出去。」 體仁怒衝衝的說:「她是個丫鬟,難道丫鬟就不是人嗎?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可是我告訴過她,要她等著我。我若三年不回來,您可以把她嫁出去。我的狗我也給她了。我不在家的時候兒,狗算是她的。」 母親一驚非小。 「兒子,你現在是去念書。怎麼你的心還都放在姑娘小姐身上呢?」 體仁說:「您得答應我,我不在家的時候兒,您得養活她,不能趕她走。」 體仁高高興興回到屋裡,把這消息告訴銀屏。 體仁對她說:「你等著我。我是這一家的長子。你若跟著我,你不用發愁。我們姚家的財產會使你豐衣足食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這真使銀屏喜出望外。這些日子以來,她既不是身體不好,也不是真正生病。關於體仁的裝箱子,打行李,她完全幫著做;家裡別的事情她就完全不管,也很少出屋去。姚府上所有的丫鬟之中,她現在是年歲最大的,對自己的穿衣打扮,也最為注意。 她正試用鑰匙開體仁的箱子,這時候兒聽見體仁進屋來說這種話。她一轉動鑰匙,鎖卡搭一響,就好像事情也有了個了斷。她慢慢站起來,走到鏡子前面,看了看自己,掠了掠頭髮。 她狡猾的笑了一下兒,說:「你是說正經話,還是拿我開玩笑?」她雖然是一個丫鬟,可學會了這一家的小姐的舉止姿態和顧盼神情。少女用手指頭掠順自己的頭髮,手心轉向下,成轉向裡時,那微微下垂的姿態,這時露出染色的指甲,顯得最為漂亮。體仁看見這種動作,最為心醉。 銀屏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的心。一切都在你了。你若真的心不變,你不在的時候兒,我一切會自己留心的。」 體仁這時已經走進她身後,她轉過身子去,把伸出的食指微微用了一點兒力量,點上他的臉,把上下牙咬緊,很熱情的說:「冤家!」 體仁又問:「你答應不答應等著我回來?」 她說:「這個容易。你若不變心,他們誰也趕不走我。萬一有什麼不幸發生,還有一死呢。」 體仁說:「亂說。千萬別說死。你要好好兒活著,等我回來跟我一同享福。」 銀屏說:「死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誰早晚也得死。將來的事誰敢說?不同的是死得值不值。人死了若有人在他墳上流一滴眼淚,我就認為死得值。一個人死了,連一個人心疼也沒有,我就認為死得不值。」 體仁覺得怪害怕,趕緊說:「別亂說這種話!我媽已經答應我,你就不用擔心了。我最恨的,就是一個漂亮的小姐嘴裡說死啊死的!」 銀屏引用俗語說:「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你不愛聽青春少女說死,可是你不是女兒身。女人的命比男人的賤,死並不是什麼難事。」 體仁忽然覺得很傷心。於是說:「若是真那樣兒,就讓咱倆一塊兒死,不就沒有什麼聚散了嗎?不就只有平安,沒有煩惱,沒有紛亂糾紛了嗎?」 銀屏現在嘴裡說死,只因為這是丫鬟嘴裡說慣了的緣故。其實,她生而結實,不但生活力強,她還有足夠的堅強意志戰勝生活上的不幸。她從眼角兒裡瞥見體仁把她的話認起真來,弄得心裡很難過。她走過去,坐在他一旁說:「你若對我不變心,我就不會死——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會死。不過不要離開太久。幾年後情形會怎麼樣,那太難說。」 體仁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似乎沒聽見她說什麼。自己說:「也許你說得對。『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但是既然有散,有死,何必還有聚有生呢?這不是白忙一陣子嗎?」 銀屏說:「我不死——我不死。這就夠了吧。」體仁說:「誰知道你們女孩兒家?我曾經納悶兒過,為什麼世界上要有你們女孩子呢?」銀屏向體仁看著,茫然不解;體仁顯然是又說怪話了。他又接著說:「男女的差別,就在身上多一塊肉,少一塊肉,可是你看,因此招出了天大的麻煩!現在拿你,錦兒,乳香,青霞來說吧。你們都跟我一樣聰明伶俐,比我還長得更好看,性格也比我好。我現在是你們的主子,幾年之後,你們都嫁了人,誰能管誰呢?我真不懂人活著是什麼意思。有時候兒,對我自己說:比方你們幾個姑娘生下來就是主子,而我和阿非和我妹妹,都生而為用人。生活也不會有多大的改變,也許我會認為自然應該如此,並且我真不能說誰占誰的便宜。你用心想想:我父親有這麼大產業,有這麼多錢。鋪子裡會有六、七十人——天天早晨打開門做生意,晚上關上門,對客人恭恭敬敬,賣貨,記帳,出去要帳——還有好幾百人,大部分是男人到全國各處去采藥,採茶,把藥把茶往船上裝,裝貨,卸貨,用肩膀扛;而我們自自在在的坐著,愛吃什麼吃什麼,要上哪兒上哪兒。他們都是給我們姚家幹。但是你看看我們姚家,不管你怎麼算,我們是女多男少。我媽,珊瑚、木蘭、莫愁,還有你們大夥兒跟用人們。你看,是不是幾百個男人,由我舅爺領頭兒,在那兒傻幹,賺錢給你們女人用?還是我們男人勞累伺候女人呢?還是你們女人勞累伺候我們男人呢?大概就因為這個,我才不願發憤苦幹。現在我就要到英國去了。現在忙著買箱子,買衣裳,訂船票,我以後還要住在旅館裡。我若不花錢,我去幹什麼?有時候兒,我想跟你易地而處,憑自己的能力做點兒事,掙點兒粗茶淡飯吃,倒覺得還高尚。說實話,我若是你的丫鬟,你若是我的主子,我若為你裝箱子,你若去旅行——你願不願和我易地而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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