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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長舌婦恃恩行無狀 貧家女傾慕富家郎(2)


  曾太太說:「平兒,你天天看見你妹妹,她那麼有教養,我很喜歡她。可是你若尊重你這位未來的妻子,就不能不守禮法。夫妻之間,要相敬如賓。」曾太太出身于讀書人家,像「相敬如賓」這種典故是掛在嘴邊兒上的。

  結果是一對青年男女反倒越來越顯得疏遠,而實際上則傾慕日深。

  有一次,平亞向曼娘表示親近,碰了曼娘的釘子。一天晚上,只有他們倆在供桌前面,曼娘的母親剛巧到廚房去了。他們倆又談到木蘭跟他那一段兒短短的私塾生活。平亞說他在北京見過木蘭,現在比以前長高了一點兒。他不明白為什麼女人悲傷時會比高興時更美,並且他納悶兒為什麼曼娘穿著白孝服會有一種幽靈般的美。他看來曼娘似乎像個觀音菩薩,那麼遙遠得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她的聲音卻聽來熟悉自然,又因為她那些日子哭得太多,以致說話有鼻音,那種聲音不是來自幽靈界,而是來自這個凡世人間的。

  平亞說:「妹妹,自從我上次見你,這兩年你也長了。」

  曼娘的眼睛躲避開平亞的目光。

  平亞問:「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冷淡,對我這麼疏遠?」曼娘的眼睛抬起來。這分明是心中不服。要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她停了一下才說:「平哥,不要冤枉我。你給亡父這麼盡心幫忙,母親跟我是終生難報的。」

  平亞仍憤憤的說:「但是你對我太疏遠了。到了這個時候兒,你還是文質彬彬咬文嚼字兒的跟我說終身難忘。我做這一切,還不分明都是為了你?在我心裡,你家我家完全是一件事。為了你,我願穿三年孝,不要說是一百天了。你若是對我不那麼冷淡疏遠,對咱們倆不是都好嗎?」

  曼娘的強硬在心裡軟下來,她只是微笑說:「咱們倆的好日子還有一輩子呢。」

  曼娘的聲音笑貌暫時滿足了平亞的心,他向意中人表明了情愫,覺得自己是獲得了一位淩波仙子。

  曼娘想借著再談木蘭,好改變話題。她吐露了心中的機密,說她和木蘭是結拜的姐妹,於是進屋去把一個玉墜兒拿出來,說在山東她送給木蘭一個玉桃兒時,木蘭後來回贈她的。

  她一邊兒往裡走一邊兒說:「閉上眼。我出來以前不許動。」

  她出來時,走近平亞身旁,叫他睜開眼看她手裡的寶貝。

  那塊玉的光澤刻工美得出奇。

  她說:「你說好看不好看?」

  平亞說:「當然好看。不過你要看看木蘭收藏的那全部的玉雕小玩藝兒吧——小老虎兒、小象、小兔兒、小鴨子、小船兒、小塔、蠟燭、小寺院、小菩薩——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好的。」

  平亞一接那塊玉,他乘機會就攥曼娘的手,曼娘很快把手縮回去,那塊玉差一點兒掉在地上。

  曼娘羞得臉紅,斥責平亞道:「你怎麼這樣兒!」平亞反駁說:「鬥蛐蛐兒的那一天,我的蛐蛐兒被咬死之後,你怎麼讓我攥你的手呢?」

  曼娘說:「此一時,彼一時。」

  「那有什麼分別?」

  「現在我長大了,不能再跟你手攥手了。」

  「咱們倆不是你我是一體了嗎?」

  曼娘往後稍退一點兒說:「平哥,天下什麼事都有個規矩。不錯,我的整個身子也是你的,不過時候兒還沒到。不要急躁。還有一輩子呢。」

  曼娘的話是教訓人的大道理。平亞覺得眼前是一個能教訓自己的小姐,而且話說得也不錯。後來,在早晨,在下午,在夜裡,不管是在山東還是在北京,平亞的耳邊兒都聽見有「還有一輩子呢」。這聲音好像是他四周飛舞的一個精靈說出來的。

  「造物就是這樣戲弄人」,就憑少女的一句低聲細語,或細如柔荑的玉手的輕輕一按,就創造出人世一生的深情,而這種深情就引起重要的後果。有愛情有痛苦的一生是否不如無愛情無痛苦的一生,誰也不敢確言。在曼娘的情形上看來,我們倒易於相信有愛情與痛苦的一生,究竟是值得的。

  又過了三夜,發生了一件事,使平亞和曼娘不得不再接近了一步。那是守喪的第三十五天,也就是「五七」,和尚們要盛念經超度亡魂。請來念經的和尚之中,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他的兩隻眼睛轉來轉去,曼娘看著就不順眼。在念經時,他的眼睛應當閉著,兩手應當在胸前合十為禮,可是他不住偷看曼娘。這種舉動女孩子是立刻會注意到的,她把那個和尚的一雙賊眼,告訴了母親。

  那天晚飯之後,李姨媽又大大的發作了一陣子。曾太太一直一個人準備那天晚上念經的事,若有什麼事,她一定去請示老太太。老太太喜歡這樣大舉辦喪事,這可以破除她生活上的單調無聊,李姨媽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重要事做,是受了冷落。那時她正在吃齋,她平常吃齋的日子很多。大概別人都已經吃完晚飯,她在地上摔了個跤,於是眼珠子亂轉,兩眼發直。尖聲號叫,用手撕亂了頭髮之後,就好像魔鬼附體一樣,說起話來。端著死去的孫先生的架子,拿著孫先生的腔調兒,她向老太太叫「大姑」。她喊叫道:「大姑,救救我!救救我!我滾到『火沙穀』裡了。熱死人哪!我快要憋得喘不過氣來了。救命啊!救命啊!」然後又向曾太太說:「表哥為什麼不來參加我的喪禮呢?」

  這麼一來,曼娘的母親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兒哭一邊兒說:「哎呀!我的男人,你為什麼把我們母女扔下不管了呢?」曾太太立刻想到在前面念經的和尚,他們要在這裡整夜做法事呢。於是叫人去找他們來念咒驅邪。她又勸曼娘的母親。老祖母這時深信她是向她死去的侄子的魂靈說話呢,就勸解鬼魂附體的李姨媽,說他們一定要多念經文超度亡魂。問到曼娘的父親是不是看見了他那一年前死去的兒子。李姨媽回答道:「我向幾個小鬼打聽他,他們說地獄是個大地方兒,要憑面貌長相找人,那得用好多日子。那些小鬼都要錢,他需要錢賄賂他們。你們一定要多燒紙錢給他使用。」祖母問這個附體的鬼魂是不是口渴,於是端水給「他」喝,李姨媽接過去喝了。她的抽搐漸漸停止,躺在那裡昏迷過去,口中念念有詞,也漸漸停了。

  曼娘和她母親平常都是在自己屋裡吃飯,可是今天晚上在祖母院子裡特別開了一席,她們過去吃飯,留下一個女僕看守靈堂。剛剛吃完,曼娘就離席回到自己的院子裡,那是在整個宅院的東南角兒上,所以一定要在黑暗中經過幾個走廊。走了一半兒,一個男僕追過她,說李姨媽原是有鬼附體,他到南屋去請和尚去。曼娘很害怕,真正發生的是什麼事,她並不清楚,她還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通往東邊院子的圓月亮門兒。在門口兒,她看見幾個和尚向她走來。她猶疑了一下,心中想是否跟和尚們一塊兒回去,但是終於打定主意還是到靈堂守靈要緊。所以站在旁邊兒,讓和尚們過去。

  從月亮門兒往南轉,再穿過遊廊,她到了轉兩個彎兒的地方,有一條有牆封閉約有四十尺長的小巷,隔斷了她與通到她住的院子的後門。在她那院子的後門口兒,她看見一個人影兒,正是那個年輕的和尚向外偷窺。她立刻把身子縮回去,藏在一個牆角兒,嚇得心裡怦怦的跳。那個和尚正幹什麼?他要準備幹什麼?她不敢再往前走,又不敢退回去,怕是他會追上去。她停住呼吸靜靜等了幾分鐘,又探頭兒看看,那個年輕的和尚還在那一頭兒偷看。又等了幾分鐘,她再望望,看不見他了。她心想那個和尚已經回去。趕緊走過那條短路回到自己屋裡去,應當是平安無事。但是剛走了那段窄巷子的一半兒,看見那個和尚從巷子的後入口兒向她猛衝過來。那個和尚也似乎出乎意料,會在那兒遇見她,立刻站住,兩個小賊眼冒出凶光,看來十分可怕。

  曼娘大叫,向後跑去。她覺得和尚在後面追,她又不敢回頭看。在黑暗之中,她跑了又跑,跑得越快越害怕。忽然她聽見一聲叫:「妹妹,什麼事?」平亞正站在她面前,相距十尺遠。曼娘還來不及思索,已經撲到平亞的懷裡。

  她喊道:「平哥,我怕!我怕!」

  「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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